“萬不料這喪盡天良的豬狗,偷偷不知用甚花言巧語挾制這一伙老狗,借他正位村主那一天,先故意拿冷臉子給我看,把我氣走,然后迅雷不及掩耳,與老狗們一同趕往我家,說娶那賤人為妻。你外婆如何肯和一個下賤丫頭爭女婿,氣得也不等我回來商量,糊里糊涂就答應(yīng)了。小賤人這等良機自然不放,當時連假都未做。他那里更好,直和娶二婚婆一樣,潦潦草草,當日成婚。我和你爹,還有幾個女伴,正在村外閑游,一點影都不知道,先聽奏樂,接著有人來喚他們回去道喜。這些刻薄鬼,因為我素來好強自滿,忽然起了變局,雖未當面嘲笑,哪個走時不偷偷白我兩眼。可憐你媽,那時氣得身冷手戰(zhàn)。人看我一眼,直似戳了我心頭一刀。人情勢利,一會兒全都狗顛屁股跑個干凈。只你爹一人未走。我才想起他多少年來對我鐘情頗深,人才雖不如那豬狗,論情分卻是一天一地。既感激,又可憐,一賭氣,沒多日子,便嫁了你爹。嫁雖嫁了,可是我這口怨氣如何得出?本該找豬狗報仇,才是正經(jīng)對頭。說也冤孽,我已是有夫之婦,和你爹又甚恩愛,并無三心二意,偏不忍向他下手。只想拆散他們夫妻,把無數(shù)的怨毒都恨在那賤丫頭一個身上,千方百計想將她害死,以致才有今日之事。如今雖說事敗,但那賤丫頭出死入生,在外多年,想必也受了些罪。加以她恨豬狗無情無義,已立誓不圓舊夢。他二人既不和好,便稱了我的心愿。我挨她打,由于自取,她回來時并未親來尋我,此恨已消。只是恨這豬狗,卻饒他不得。還有那三個小狗,如不用重手法將我打成這樣重傷,我母女也可逃出村去。現(xiàn)既不能逃走,事已敗露,又來了這道催命符,我決不想再活在人世。想活人也不容,反而抖出弒夫的罪名,連你和玉兒兄弟都做人不得,更難在此立足。你如是我女兒,我今明日必死,死后千萬不可露出一點形跡。等兩三年后,你們成人,與玉兒合謀,將豬狗父子四人能一網(wǎng)打盡更好,如其不能,除一個少一個,也算是報了母仇。事完,立時逃出村去。我雖死九泉,也甘心了。”
瑤仙因來信明令乃母限三日內(nèi)安排后事,急速自裁,免敗崔、黃兩家聲譽,貽害子女,并說魏氏與她同罪,姑念從兇,未手傷人命,而且丈夫已身為鬼誅,權(quán)從未減,過了新正破五,便要永遠禁閉終身,不見天日。本來眾議給她封帛,因蕭逸說她為人聰明,必知利害,故此函示,免得張揚,替她娘婆二家留點臉面。此事只蕭逸全家和三五長老知道。如再執(zhí)迷不悟,妄想貪生,過了破五,說不得只好由諸長老當著全村人等,按村規(guī)“殺人者死”,付諸公判等語。照此情形,除了一死,萬無活理,聞言不禁抱頭痛哭起來。
畹秋這時回光返照,心下坦然,點淚都無,反倒勸慰愛女莫哭。瑤仙幾次商請,要向諸長老求說,愿以身代。畹秋獰笑道:“乖兒,你真呆了。留著你在,還好替媽報仇雪恨。媽心身兩受重傷,你就替得我死,我還能活幾時?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
瑤仙想了想,突然跳起,咬牙切齒,頓足罵道:“媽請放心,我如不把蕭家這群豬狗一網(wǎng)打盡,誓不為人!”說到末句,“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再三哀求畹秋當日千萬莫死,且活滿這三天限期,一則母女多聚三日,二則也許還有別的生機。
畹秋道:“我的生機定然一線都無。乖兒,我又舍得你兩個么?也是無法呀。只恐連這三天都活不了呀!要是不信,姑且到你玉哥家中探聽一回,就知道了。”瑤仙自不肯去。畹秋道:“乖兒,你當媽是尋常女子么?不等乖兒送終訣別,目睹我死時慘狀,免得日久心淡,消了復(fù)仇志氣,媽哪肯就死呢?多急也要等你見一面的。好在絳雪人甚忠心,她已看出不好,此時定在后屋哭呢。你不放心,快打發(fā)她穿上雪拖子跑去一看,就知道了。但是無論形勢多惡,千萬瞞我不得。須知媽不怕死,也不是能治不治,稍一應(yīng)付失宜,在我不過稍緩須臾,仍是難免于死不說,還要白受許多奇恥大辱,留下無窮后患。我權(quán)衡輕重,看是哪個厲害。事已至此,卻忌感情用事,就是叫你用刀親手殺我,必須聽從,才能算對。只盼你心志堅定,能為母復(fù)此大仇,使我死后含笑九泉,便是孝女。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到這緊要關(guān)頭,要把心腸放狠,才干事有益呢。”瑤仙含淚應(yīng)了,忙出房喚來絳雪,往魏氏家中探聽動靜。
瑤仙性情本有母風,經(jīng)乃母連激帶勸勉,知道悲急無益,互相商議日后如何向人尋仇報復(fù)。畹秋自免不了又出上許多陰毒險狠的計策,并教愛女對蕭玉如何用情,駕馭操縱,務(wù)須使他甘為情死,死而無怨。好使事前既多一個得力心腹死黨,事后又是恭順寵愛,沒齒不二之臣。瑤仙一個少女,平素和蕭玉相愛全出天真,不懂得什么叫作權(quán)詐,這些話都是聞所未聞的妙語,不禁聽得心動神馳,津津有味,連那生離死別之痛都幾乎忘了。
畹秋一面摟住她頭頸說話,一面暗中查看她神色語氣。見她前半截聽話時悲憤填膺,目眥欲裂,為意中應(yīng)有之狀,還不敢斷定異日如何。等說到后半截,命她用權(quán)術(shù)牢籠未婚夫婿,見她注目傾聽之中雖未答話,時把牙關(guān)緊緊一咬,現(xiàn)出恨極之狀,瞬間又復(fù)常態(tài)。知她母仇時刻在念,并不因所說新奇緊要,與她有切身利害關(guān)心過度,聽出了神,以致把母仇拋諸腦后,好生欣慰。想起永訣在即,越發(fā)愛憐,手中摟得更緊。心里不住苦想,恨不能連愛女的生養(yǎng)死葬、百年大計都給她預(yù)為指點安排,才稱心意。
似這樣談有個把時辰,畹秋心事說完,萬慮皆空,轉(zhuǎn)覺腹饑思食。年下有現(xiàn)成的豐美菜肴,正想命瑤仙去弄熱了來吃,忽然絳雪踏雪跑回,剛在門外脫換衣鞋。畹秋何等細心,一聽便知兇多吉少,大限將臨,心中一緊。暗忖:“愛女從清早起,水米不沾牙。自己說了這半天話,又飲了幾杯茶,心橫意定,虛火全部下去,也正餓極。早得兇信,愛女固吃不下去,我死后她更是傷心悲哭,難于下咽。反正要死的人,樂得享受一點是一點,臨死也做個飽鬼。”連忙摟緊瑤仙,偏頭向外,高聲喊道:“絳雪,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先莫對我和小姐說。我正肚餓,可去到廚房炒點干飯,把所有的年菜和糕點糖食,有一樣端一樣,一齊拿來。你也傷心了半日,想必也是水米不沾。金福夫妻都在輪值,今天也許不來了。快去做好,我們?nèi)锬缸黄穑炜旎罨钛a吃一頓新年飯吧。”
絳雪聰明不在瑤仙之下,練會一身武功,相貌身材也頗美秀。畹秋母女均愛憐她,不似尋常人家丫頭看待。瑤仙與蕭玉相愛并不瞞她,反帶她同來同往,遮掩外人耳目。因常隨少主往蕭家去,日子一久,不覺愛上蕭玉之弟蕭清,心想:“歐陽霜出身也是丫頭,居然會做了村主之婦。全村俱是避地之人,不論世俗貴賤,只要男女雙方愿意,就可通行。”于是便用下心思,想勾引蕭清。無奈她本人年紀甚小,蕭清比她更要小了兩歲,童子不識風情,又一心一意想隨叔父蕭逸練童子功,簡直沒有把她看在眼里。她又膽小,不敢徑求主人給她出力,鬧成個片面相思。
主仆感情既好,她也忠心為主。對畹秋近來舉止神情,本已看透兩分。見畹秋天明前好好出去,忽然受傷抬回,母子背人哭訴,便料東窗事發(fā),難以收拾。一會兒,村中元老派人傳書,看出畹秋母女神情更是不妙,好生愁急。
后來奉命去蕭玉家中探看魏氏動靜,本心還想乘機向所愛的人獻點殷勤。人沒走到,便見村中老少人等,三三兩兩由蕭家那一面踏雪走來,多半都是邊走邊說,面帶恨恨之色,不似出門拜年情景。她人機警,知事若壞,自己主人更是要犯,恐被村人看破行跡,忙往樹后一躲,想等人走完以后,再去蕭家探問。不料去的人還未走遠,又有趕了來的,有時兩下里對面路遇,說不幾句,便隨著憤憤咒罵起來。隔遠聽不真切,仿佛還帶著蕭元和主人名字,不僅魏氏一人。急于想知點底細,回去報信,偏生來往蕭家的人出入不絕,卻看不見蕭清弟兄二人送出,不敢冒昧走進。心方焦急,忽見蕭逸帶了二子一女和使女秋萍,各乘雪橇,如飛趕來,后面還跟著幾個門人子侄,到了蕭家門首,陸續(xù)走進。這一來,連那先走在路上的村人,俱都去而復(fù)轉(zhuǎn)。秋萍乃另一家隨隱親友的世仆之女,因她長于女紅,做得一手好菜,二娘死后,蕭逸特向那家借來服侍兩小兒女。比絳雪長有五六歲,平日甚是交好。
這群人走過時,絳雪見蕭逸忽然回頭,朝自己藏立之處看了一眼,疑心被他看破。隔有一會兒,秋萍獨自跑來。一到便把絳雪喊出,說蕭逸適才已看見,料是畹秋命她來此窺探。讓絳雪急速回去,告訴畹秋事情的原委。
原來畹秋和歐陽霜雪夜相遇,口角爭斗,自泄機密。巧值村中長老蕭頑叟,因占來年全村年內(nèi)休咎,祭神以后,親往峰上卜卦,剛到不久,全聽了去。次早家廟團拜,諸長老聚儀,都說村中決不能容這等敗類。經(jīng)蕭逸再三商請,為了保全崔、黃兩家名譽,才由元老親筆函示,令她限日自裁。本想畹秋服毒自盡,匆匆入殮,不致宣揚全村。誰知魏氏清早祭神以后,剛要往崔家去尋畹秋,商議二月間兩家丈夫喪事,才出門外,忽然失心瘋狂,不特自供以前三奸種種陰謀,并連畹秋用殺手暗算蕭元滅口,當晚歸途遇鬼誤殺親夫,一一繪影繪聲,從實吐出。當時大雪之后,村人出外拜年的不多,僅有緊鄰郝潛夫父子正在開門,聞聲趕來。因看蕭清哭喊可憐,一面著潛夫去喚回魏氏大兒子蕭玉,一面諸人合力把魏氏強拉進去。蕭清向郝父跪求,頭都磕破,鮮血直流。本想給她隱瞞,誰知魏氏好似兇神附體,力逾虎豹。只要門外一有人過,便如飛縱起,將人攔住,指天畫地自供陰私。又費好些氣力,才拉回去。等蕭玉得信趕回,用棉被將魏氏裹起,閉置房中,出來進去已好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