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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托內兄如海酬訓教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3)

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后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夾寫如海一派書氣。最妙!]今黛玉見了這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幼而學,壯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權達變,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同慨,誠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總寫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為一表也。][今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閱“王敦初尚公主,登廁時不知塞鼻用棗,敦輒取而啖之。早為宮人鄙誚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飲一口,不為榮婢所誚乎?觀此則知黛玉平生之心思過人。]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李、鳳二人去了。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好極。稗官專用腹隱五車書者來看。]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就罷了!”一語未了,只聽院外一陣腳步響,[與阿鳳之來相映,而不相犯。]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余為一樂。][形容出嬌養神(情)。]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文字不反,不見正方之妙,似此應從《國策》得來。]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這蠢物不是那蠢物,卻有個極蠢之物相待。妙極!][從林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則下文更覺生色。]心下正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袍,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此非套滿月,蓋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則皆可謂之秋月也。用滿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似桃瓣,睛若秋波。[少年色嫩不堅勞,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真真寫殺。]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怪甚。][寫寶玉只是寶玉,寫黛玉只是黛玉,從中用黛玉“一驚”,寶玉之“面善”等字,文氣自然籠就,要分開不得了。][此一驚方(見)下文之留連纏綿,不為孟浪,不是淫邪。]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正是,想必有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見過。]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了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戴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色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似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總是寫寶玉,總是為下文留地步。]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后人有《西江月》二詞,[二詞更妙。最可厭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紈绔膏粱,此兒形狀,有意思。當設想其像,合寶玉之來歷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末二語最要緊。只是紈绔膏粱,亦未必不見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紈绔矣。]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又從寶玉目中細寫一黛玉,直畫一美人圖。][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至此八句,是寶玉眼中。]心較比干多一竅,[更奇妙之至,多一竅固是好事,然未免偏辟了,所謂“過猶不及”也。][此一句,是寶玉心中。][寫黛玉,也是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勝三分。[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終是何等品貌。][此十句定評,直抵一賦。]

寶玉看罷,因笑道:[看他第一句是何話。][黛玉見寶玉,寫一“驚”字。寶玉見黛玉,寫一“笑”字。一存于中,一發乎外,可見文字下筆,必推敲的準穩,方才用字。]“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瘋話。與黛玉同心,卻是兩樣筆墨。觀此則知玉卿心中,有則說出,一毫宿滯皆無。]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一見便作如是語。宜乎王夫人謂之“瘋瘋傻傻”也。]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見如故”,與此一意。]亦未為不可。”[妙極奇語,全作如是等語,(焉)怪人謂曰“癡狂”。]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作小兒語瞞過世人亦可。][亦是真話。]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與黛玉兩次打量一對。][嬌慣處如畫。如此親近。而黛玉之靈心巧性,能不被其縛住,反不是情理。文從寬緩中寫來,妙!]因問:“妹妹可曾讀書?”[自己不讀書,卻問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字。寶玉又問表字,黛玉說:“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寫探春。][借問難,說探春,以足后文。]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黛玉淚因寶玉,而寶玉贈曰顰顰,初見時已定盟矣。]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如此等語,焉得怪彼世人謂之怪。只瞞不過批書者。]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奇極,怪極,癡極,愚極!焉得怪人目為癡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也有無。[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將黛玉亦寫成一極癡女子,觀此初會二人之心,則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試問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蕭然坦臥何如?]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如聞其聲。恨極語,卻是疼極語。]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一字一千斤重。]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千奇百怪,不寫黛玉泣,卻反先寫寶玉泣。]“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不是寫寶玉狂,亦不是寫賈母疼,總是要下種在黛玉心里,則下文寫黛玉之近寶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單我有,我就沒趣。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不是冤家不聚頭,第一場也。]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著,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夸張之意。[不如此說,則不為嬌養。文靈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戴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所謂小兒易哄,余則謂“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便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女死,外孫女來,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孫女者,當然。]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跳出一小兒。]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并一個丫頭照管,[小兒不禁,情事無違。下筆運用有法。]余者皆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并幾件錦被緞褥之類。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雜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一個二等的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妙極!此等名號,方是賈母之文章。最厭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滿紙皆是紅娘、小玉、嫣紅、香翠等俗字。]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鬟名喚襲人者,[奇名新名,必有所出。]陪侍在外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亦是賈母之文章。前鸚哥已伏下一鴛鴦,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寶玉之文章。][襲人之情性,不得不點染明白者,為后日歸案。]賈母因溺愛寶玉,[賈母愛孫,錫以善人,此誠為能愛人者,非世俗之愛也。]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只如此寫又好極。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千伶百俐”“這妮子亦通文墨”等語。][世人有職任的,能如襲人,則天下幸甚。]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不聽,[我讀至此,不覺得放聲大哭。]心中著實憂郁。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她見里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她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么還不安息?”黛玉忙笑讓:“姐姐請坐。”襲人在炕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里傷心,[可知前批不謬。]自己淌眼抹淚的,[前文反明寫寶玉之哭,今卻反如此寫黛玉。幾被作者瞞過。這是第一次算還,不知下剩還該多少?][黛玉第一次哭,卻如此寫來。]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狂病,倘若摔壞那玉,[我也心疼,豈獨顰顰。]豈不是因我之過!’[所謂寶玉知己,全用體貼工夫。]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后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快別多心!”[“月上窗紗人到堦,窗上影兒先進來”。筆未到而境先到矣。][應知此非傷感,來還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個來歷?上頭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成的眼兒,聽得說,落草時是從他口里掏出來的,[天生帶來美玉,有現成可穿之眼,豈不可愛,豈不可惜!][癩僧幻術亦太奇矣!]等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明日再看也不遲。”[總是體貼,不肯多事。]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作者每用牽前搖后之筆。]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接下文。]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余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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