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癡情女情重愈斟情(1)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4085字
- 2016-11-01 17:14:23
清虛觀賈母、鳳姐,原意大適意、大快樂,偏寫出多少不適意事來。此亦天然至情至理必有之事。
二玉心事此回大書,是難了割,卻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書之大旨。
話說寶玉正自發(fā)怔,不想黛玉將手帕子甩了來,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問:“是誰?”林黛玉搖著頭兒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他看,不想失了手。”寶玉揉著眼睛,待要說什么,又不好說的。
一時,鳳姐來了,因說起初一日在清虛觀打醮的事來,遂約著寶釵、寶玉、黛玉等看戲去。寶釵笑道:“罷罷,怪熱的。什么沒看過的戲,我不去了?!兵P姐道:“他們那里涼快,兩邊又有樓。咱們要去,我頭幾天打發(fā)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把樓上都打掃了,掛起簾子來,一個閑人不許放進廟去,才是好呢!我已經(jīng)回了太太,你們不去,我去。這些日子也悶的很了,家里唱動戲,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賈母聽說,笑道:“既這么著,我同你去?!兵P姐聽說,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賈母道:“到明兒我在正樓上,你在旁邊樓上,你也不用到我這邊來立規(guī)矩,可好不好?”鳳姐笑道:“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辟Z母因又向?qū)氣O道:“你也去,連你母親也去。長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覺?!睂氣O只得答應著。賈母又打發(fā)人去請了薛姨媽,順路告訴王夫人,要帶了他們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則身上不好,二則預備著元春有人出來,早已回了不去的,聽賈母如今這樣說,遂笑道:“還是這么高興?!币虼虬l(fā)人去到園子里告訴:“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边@句話一傳開了,別人都還可已,只是那些丫頭們,天天不得出門檻子,聽了這話,誰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懶待去,他也百般攛掇了去。因此李宮裁等都說去。賈母越發(fā)心中歡喜,早已吩咐人去打掃安置,都不必細說。
單表到了初一這一日,榮國府門前車轎紛紛,人馬簇簇。那底下凡執(zhí)事人等,聞得是貴妃作好事,賈母親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況是端陽節(jié)間,因此凡動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齊全的,不同往日。
少時,賈母等出來。賈母獨坐一乘八人大亮轎,李氏、鳳姐、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寶釵、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后賈母的丫頭鴛鴦、鸚鵡、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頭紫鵑、雪雁、春纖,寶釵的丫頭鶯兒、文杏,迎春的丫頭司棋、繡橘,探春的丫頭待書、翠墨,惜春的丫頭入畫、彩屏,薛姨媽的丫頭同喜、同貴,外帶著香菱,香菱的丫頭臻兒,李氏的丫頭素云、碧月,鳳姐的丫頭平兒、豐兒、小紅,并王夫人的兩個丫頭也要跟著鳳姐去的是金釧、彩云,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丫頭們另在一車。還有兩個丫頭,一共再連上各房的老嬤嬤、奶娘并跟出門的家人媳婦子,烏壓壓的占了一街的車。
賈母等已經(jīng)坐轎去了多遠,這門前尚未坐完車。這個說“我不同你在一處”,那個說“你壓了我們奶奶的包袱”,那邊車上又說“蹭了我的花兒”,這邊又說“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說笑不絕。周瑞家的走來過去的說道:“姑娘們,這是街上,看人家笑話。”說了兩遍,方覺好了。前頭的全副執(zhí)事擺開,早已到了清虛觀了。寶玉騎著馬在賈母轎前,街上的人都站在兩邊。
將至觀前,只聽鐘鳴鼓響,早有張法官執(zhí)香披衣,帶領眾道士在路旁迎接。賈母的轎剛至山門以內(nèi),賈母在轎內(nèi)因看見有守門大帥并千里眼、順風耳、當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轎。賈珍帶領各子弟上來迎接。
鳳姐知道鴛鴦等在后面,趕不上來攙賈母,自己先下了轎,忙要上來攙,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拿著剪筒,照管剪各處蠟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懷內(nèi)。鳳姐便一揚手照臉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罵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正值寶釵等下車,眾婆娘媳婦圍隨的風雨不透,但見一個小道士滾了出來,都喝聲叫“拿拿拿!打打打!”
賈母聽了忙問:“是怎么了?”賈珍忙出來問。鳳姐上去攙住賈母,就回說:“是一個小道士兒,剪燈花的,沒躲出去,這會子混鉆呢?!辟Z母聽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那里見的這個勢派??蓱z見的,倘或唬著他,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說著,便叫賈珍去好生帶了來。賈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來。那孩子還一手拿著蠟剪,跪在地下亂戰(zhàn)。賈母命賈珍拉起來,叫他別怕,問他幾歲了。那孩子通說不出話來。賈母還說“可憐見的”,又向賈珍道:“珍哥兒帶他去罷,給他些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辟Z珍答應,領他去了。這里賈母帶著眾人,一層一層的瞻拜觀頑。外面小廝們見賈母等進入二層山門,忽見賈珍領了一個小道士出來,叫人來:“帶去,給他幾百錢,不要難為了他?!奔胰寺犝f,忙上來領了下去。
賈珍站在階磯上,因問:“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廝們見問,都一齊喝聲說:“叫管家!”登時林之孝一手扣著帽子跑了來,到賈珍跟前。賈珍道:“雖說這里地方大,今兒不承望來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帶了你那院里去。使不著的,打發(fā)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兒們多挑幾個在這二層門上同兩邊的角門上,伺候著要東西傳話。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兒小姐奶奶們都出來了,一個閑人也到不了這里?!绷种⒚Υ饝皶缘谩?,又說了幾個“是”。賈珍道:“去罷?!庇謫枺骸霸趺床灰娙貎??”
一聲未了,只見賈蓉從鐘樓里跑了出來。賈珍道:“你瞧瞧他,我這里還沒敢說熱,他倒乘涼去了!”喝命家下人啐他。那小廝們都知道賈珍素日的性子,違拗不得,有個小廝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賈珍又道:“問著他!”那小廝便問賈蓉道:“爺還不怕熱,哥兒怎么先乘涼去了?”賈蓉垂著手,一聲不敢說。那賈蕓、賈芹、賈萍等聽見了,不但他們慌了,亦且連賈璜、賈囗、賈瓊等也都忙了,一個個從墻根下慢慢的溜上來。賈珍又向賈蓉道:“你站著作什么?還不騎了馬跑到家里,告訴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們都來了,叫他們快來伺候?!辟Z蓉聽說,忙跑了出來,一疊聲要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這會子尋趁我。”一面又罵小子們:“捆著手呢?馬也拉不來?!贝虬l(fā)小子去,又怕后來對出來,說不得親自走一趟,騎馬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珍方要抽身進去,只見張道士站在旁邊,陪笑說道:“論理我不比別人,應該里頭伺候,只因天氣炎熱,眾位千金都出來了,法官不敢擅入,請爺?shù)氖鞠???掷咸珕?,要隨喜那里,我只在這里伺候罷了。”賈珍知道這張道士雖然是當日榮國公的替身兒,曾經(jīng)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xiàn)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現(xiàn)今王公藩鎮(zhèn),都稱他為“神仙”,所以不敢輕慢。二則他又常往兩個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見的,今見他如此說,便笑道:“咱們自己,你又說起這話來。再多說,我把你這胡子還挦了呢!還不跟我進來!”那張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賈珍進來。
賈珍到賈母跟前,控身陪笑說:“張爺爺進來請安?!辟Z母聽了忙道:“攙他來?!辟Z珍忙去攙了過來。那張道士先哈哈笑道:“無量壽佛!老祖宗一向福壽安康?眾位奶奶小姐納福?一向沒到府里請安,老太太氣色越發(fā)好了?!辟Z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張道士笑道:“托老太太萬福萬壽,小道還康健。別的倒罷,只記掛著哥兒,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很干凈,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么說不在家?”賈母笑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頭叫寶玉,誰知寶玉解手去了才來,忙上前問:“張爺爺好?”張道士忙抱住,問了好,又向賈母笑道:“哥兒越發(fā)發(fā)福了。”賈母道:“他外頭還好,里頭弱,又搭著他老子逼著他念書,生生的把個孩子逼出病來了。”張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作的詩,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爺還抱怨說哥兒不大喜歡念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又嘆道:“我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么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流下淚來。賈母聽說,也由不得滿臉淚痕,說道:“正是呢,我養(yǎng)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shù)模椭贿@玉兒像他爺爺。”
那張道士又向賈珍道:“當日國公爺?shù)哪觾海瑺攤円惠叺牟挥谜f,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闭f畢,呵呵又一大笑,道:“前兒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shù)挂才涞倪^。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說?!辟Z母道:“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兒性格難得好的。”
說畢,只見鳳姐笑道:“張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前兒虧你還有那么大臉,打發(fā)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我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過不去。”張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沒看見奶奶在這里,也沒道多謝。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來作好事,就混忘了,還在佛前鎮(zhèn)著,待我取來。”說著跑到大殿上去,一時拿了一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jīng)袱子,托出符來。大姐兒的奶子接了符,張道士方欲抱過大姐兒來,只見鳳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來罷了,又用個盤子托著?!睆埖朗康溃骸笆掷锊桓刹粌舻?,怎么拿?用盤子潔凈些。”鳳姐笑道:“你只顧拿出盤子來,可唬我們一跳呢!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像是和我們化布施來了?!北娙寺犝f,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撐不住笑了。賈母回頭道:“猴兒,猴兒,你不怕割舌頭下地獄?”鳳姐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騭,遲了就短命呢!”
張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盤子來,一舉兩用,卻不為化布施,倒要將哥兒的這玉請了下來,托出去給那些遠來的道友并徒子徒孫們見識見識?!辟Z母道:“既這么著,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帶他去瞧了,叫他進來,豈不省事。”張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看小道是八十多歲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壯,二則外頭人多,氣味難聞,況是個暑熱的天,哥兒受不慣。倘或哥兒受了腌臜氣味,倒值多了。”賈母聽說,便命寶玉摘下通靈玉來,放在盤內(nèi)。那張道士兢兢業(yè)業(yè)的用蟒袱子墊著,捧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