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205字
- 2016-11-01 17:14:23
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么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句。]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飯,這么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有意無意,暗合針對,無怪玉兄納悶。]寶玉聽了,只是納悶。
只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見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發能干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連重多遍前言,是顰、玉氣味相仿,無非偶然暗合相符。勿認作有過言小人也。]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你抹骨牌去罷。”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說著,便走了。
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他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遲。”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關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寶玉聽說,忙撤身出來。林黛玉向外頭說道:[仍丟不下,嘆嘆!]“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何苦來,余不忍聽。]
寶玉出來,到外面,只見焙茗說道:“馮大爺家請。”寶玉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自己便往書房里來。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此門請出玉兄來,故信步又至書房,文人弄筆,虛點贅也。]只見出來了一個老婆子,焙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里等出門的衣裳,你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那婆子道:“放你娘的屁![活現活跳。]倒好,寶二爺如今在園里住著,[與夜間叫人對看。]跟他的人都在園里,你又跑了這里來帶信兒。”焙茗聽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涂了。”說著一徑往東邊二門前來。可巧門上小廝正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將原故說了,小廝跑了進去,半日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與焙茗。回到書房里,寶玉換了,命人備馬,只帶著焙茗、鋤藥、雙瑞、雙壽四個小廝去了。
一徑來到馮紫英家門口,有人報與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那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并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云兒。大家都見過了,然后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日所言幸與不幸之事,我晝懸夜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道:“你們令表兄弟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一飲,恐又推托,故說下這句話。今日一邀即至,誰知都信真了。”[若真有一事,則不成《石頭記》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茲,批書人得書中三昧亦在茲。壬午孟夏。]說畢大家一笑,然后擺上酒來,依次坐定。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廝過來讓酒,然后命云兒也來敬酒。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著云兒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兒的曲兒唱個我聽,我吃一壇如何。”云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此唱一曲,為直刺寶玉。]
唱畢笑道:“你喝一壇子罷。”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大海飲酒,西堂產九臺靈芝日也,批書至此,寧不悲乎?壬午重陽日。]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誰曾經過?嘆嘆!西堂故事。]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干,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都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的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爽人爽語。]“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豈敢。]云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給人斟酒不成?”[有理。]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只得坐了,聽寶玉先說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了都道:“說得有理。”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該罰?”云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又該罰了。”于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無板。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下該馮紫英,說道: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
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
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紫英口中,應當如是。]
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鉆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雞肉,說道:“雞聲茅店月。”令完,下該云兒了。云兒便說道:
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道著了。]
薛蟠嘆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么!”眾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云兒又道:
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
薛蟠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眾人都道:“再多言者,罰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說了。”云兒又道:
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里。
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
說完,唱道是:
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里鉆,鉆了半日不得進,爬到花兒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么鉆。[雙關妙!]
唱畢,飲了門杯,便拈起一個桃來,說道:“桃之夭夭。”
令完,下該薛蟠。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道:“悲什么?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咳嗽了兩聲,又說道:[受過此急者,大都不止呆兄一人耳。]
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薛蟠道:“笑什么!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他怎么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么愁?”薛蟠道:
繡房攛出個大馬猴。
眾人呵呵笑道:“該罰,該罰!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著,便要篩酒。[不愁,一笑。]寶玉笑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準了,你們鬧什么!”眾人聽說,方才罷了。云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
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薛蟠又道:
女兒樂,一根囗囗往里戳。[有前韻句,故有是句。]
眾人聽了,都扭著臉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
一個蚊子哼哼哼。
眾人都怔了,說道:“這是個什么曲兒?”薛蟠又唱道:
兩個蒼蠅嗡嗡嗡。
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兒。你們要懶待聽,連酒底都免了,[何嘗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免了罷。倒別耽誤了人家。”于是蔣玉菡說道: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
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
女兒喜,燈花并頭結雙蕊。[佳讖也。]
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說畢,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