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5245字
- 2016-11-01 17:14:23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不突然,亦常問常答之言。]子興道:“倒無有什么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雨村已無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實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么?”[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此話縱真,亦必謂是雨村欺人語。][如聞其聲。]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嘆道:[嘆得怪。]“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極多,如何就蕭疏了。”[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此已是賈府之末世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點睛神妙。]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好!寫出空宅。]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蓊蔚洇潤之氣,那里像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個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二語乃今古富貴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甚”字好,蓋已半倒矣。]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兩句寫出榮府。]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文是極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話則極痛極悲之話。][世家興敗,寄口與人,誠可悲夫]雨村聽了,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家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興嘆道:[一轉有力。]“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演。]與榮國公,[源。]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賈薔、賈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寧公死后,長子賈代化襲了官,[第二代。]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子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嘆嘆!][偏先從好神仙的苦處說來。]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第四代。]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也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喚賈蓉。[至蓉五代。][至此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伏后文。]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的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第二代。]娶的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因湘云故及之。]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記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長子賈赦襲著官。[伏下賈璉、鳳姐當家之文。]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嫡真實事,非妄擬也。]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總是稱功頌德。]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記清。]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此即賈蘭也,至蘭第五代。]一病死了。[略可望者即死,嘆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美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青埂頑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寶玉。[一部書中第一人,卻如此淡淡帶出,故不見后來玉兄文字繁難。]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正是寧、榮二處支譜。]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大奇了,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他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見個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沒有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厲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論。]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爺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此亦略舉大概幾人而言。]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忽被云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譬得好。]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則亦不能為大兇大惡。[恰極,是確論。]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明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巧筆奇言,另開生面。但此數語恐誤盡聰明后生者。]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亦必為奇優名娼。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女仙外史中論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覺愈奇。]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名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先虛陪一個。]所以方才你一說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這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此銜無考,亦因寓懷而設,置而勿論。]甄家,你可知么?”[又一個“真正之家”,特與“假”家遙對,故寫假則知真。]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說大話之走狗,畢真。]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家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如聞其聲。][只一句便一篇家傳,與子興口中是兩樣。]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學生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真寶玉傳影。]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如何只以釋、老二號為譬,略不敢及我先師儒圣等人,余則不敢以頑劣目之。]你們這等濁口臭舌,[故作險筆,以為后文之伏線。]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恭敬。]設若失錯,[罪過。]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與前八個字嫡對。]竟又變了一個人了。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的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悔。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說,‘因何打急了只管喚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疼急之時,想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閑閑逗出無窮奇語,都只為下文。]遂得了秘方,每疼痛至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也因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巡鹽御史林家坐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友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實點一筆,余謂作者必有。]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的三個也不錯。政老爹之長女名元春,[“原”也。]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去了。[因漢以前例,妙。]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應”也。]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嘆”也。]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息”也。][賈敬之女。]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復續前文未及,正詞源三疊。]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黛玉之入榮國府的根源,卻借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費力。]他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時若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外孫,又不足罕矣。可傷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少一輩的將來之東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兒,[靈玉卻只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后,其妾后又生了一個,[帶出賈環。]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子名賈璉,[本家族譜,記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說來,一絲不亂。]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另出熙鳳一人。]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男人萬不及一的!”[未見其人,先已有照。][非警幻案下而來為誰!]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略一總住。]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帳,[筆轉如流,毫無沾滯。]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蓋云此一段話,亦為世人茶酒之笑談耳。]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畫。]“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進城再談,未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還酒帳。[不得謂此處收得索然,蓋原非正文也。]方欲走時,又聽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此等套頭,亦不得不用。]雨村聽說,忙回頭看時——
先自寫幸遇之情于前,而敘借口談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雖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嬌杏,是此文之總冒,故在前。冷子興之談,是事跡之總冒,故敘寫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畫。
有情原比無情苦,生死相關總在心。也是前緣天作合,何妨黛玉淚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