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118字
- 2016-11-01 17:14:23
金氏去后,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他來,有什么說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沒說什么,一進來的時候,臉上倒像有些著了惱的氣色似的,及至說了半天話,又提起媳婦這病,他倒漸漸的氣色平定了。你又讓他吃飯,他聽見媳婦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幾句閑話兒就去了,到沒有求什么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到那兒尋一個好大夫來給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在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里要得,[醫毒,非止近世,從古有之。]一個個都是聽著人口氣兒,人怎么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他們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子,吃了也不見效,倒弄的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其實于病人無益。”賈珍說道:“可是!這孩子也糊涂,何必脫脫換換的,倘再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那還了得。衣裳任憑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緊,就是一天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進來要告訴你,方才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抑郁之色,問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訴他說,媳婦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為不得個好太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礙無妨礙,所以我這兩日心里著實著急。馮紫英因說起他有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生死。[未必能如此。][舉薦人的通套,多是如此說。]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么看來,竟是合該媳婦的病在他手里除災亦未可知。[父母之心,昊天罔極。]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請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來,明日想來一定來。況且馮紫英又即刻回家親自去求他,務必叫他來瞧瞧。等這個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尤氏聽了,心中甚喜,因說道:“后日是太爺的壽日,到底怎么辦?”賈珍說道:“我方才到了太爺那里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清凈慣了的,我不愿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鬧去。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眾人些頭,莫過你把我從前注的《陰騭文》給我叫人好好的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倘或明日后日這兩日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必給我送什么東西來,連你后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磕了頭去。倘或后日你要來,又跟隨多少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將寫可卿之好事多慮。至于天生之文中轉出好清靜之一番議論,清新醒目,立見不凡。]如此說了又說,后日我是斷不敢去的了。且叫來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賈蓉來:“吩咐來升照舊例預備兩日的筵席,要豐豐富富的。你再親自到西府里去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逛逛。你父親今日又聽見一個好大夫,業已打發人請去了,想必明日必來。你可將他這些日子的病癥細細的告訴他。”
賈蓉一一的答應著出去了,正遇著方才馮紫英家請那張先生的小子回來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馮大爺家,拿了老爺的名帖請那張先生去。那張先生說道:‘方才這里大爺也向我說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脈,等調息一夜,明日務必到府。’[醫生多是推三阻四,拿腔作調。]他又說,‘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薦,因馮大爺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著實不敢當。’仍叫奴才拿回來了。哥兒替奴才回一聲兒罷。”賈蓉復轉身進去,回了賈珍尤氏的話,方出來叫了來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的話。來升聽畢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午間,人回道:“請的那張先生來了。”賈珍遂延入大廳坐下。茶畢,方開言道:“昨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小弟不勝欽仰之至。”張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見淺陋,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敢不奉命。但毫無實學,倍增顏汗。”賈珍道:“先生何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兒婦,仰仗高明,以釋下懷。”
于是賈蓉同了先生進來,到了賈蓉居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癥說一說,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過脈,再說的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曉得什么,但是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看脈息,看小弟說的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好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給秦氏拉著袖口,露出脈來,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寧神細診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換過左手,亦復如是。診畢脈息,說道:“我們外邊坐罷。”
賈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間房里炕上坐下,一個婆子端了茶來。賈蓉道:“先生請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這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需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關需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氣滯者,必然脅下疼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軟。據我看這脈息,應當有這些癥候才對。或以這個脈為喜脈,則小弟不敢從其教也。”旁邊一個貼身服侍的婆子道:“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的如神,倒不用我們告訴了。如今我們家里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說的這么真切。有一位說是喜,有一位說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那位說怕冬至,總沒有個真著話兒。求老爺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說道:[說是了,不覺笑,描出神情跳躍,如見其人。]“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個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來,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藥看,若是夜間睡得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特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特旺,[恐不合其方,又加一番議論,一為合方藥,一為夭亡證,無一字一句不前后照應者。]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的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長過。”先生聽了道:“妙阿,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經之藥服之,何至于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虛癥候來。待用藥看看。”
賈蓉看了說:“高明的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癥候,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
于是賈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將這藥方子并脈案都給賈珍看了,說的話也都回了賈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賈珍說道:“從來大夫不像他說的這么痛快,想必用藥也不錯。”賈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飯吃久慣行醫的人,因為馮紫英我們好,他好容易求來了。既有這個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他那方子上有人參二錢,可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的罷。”賈蓉聽畢話,方出來叫人打藥去,煎給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藥病勢如何,下回分解。
欲速可卿之死,故先有惡奴之兇頑,而后及以秦鐘來告,層層克入,點露其用心過當,種種文章逼之,雖貧女得居富室,諸凡遂心,終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我不知作者于著筆時何等妙心繡口,能道此無礙法語,令人不禁眼花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