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1)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687字
- 2016-11-01 17:14:23
敘桂花妒用實筆,敘孫家惡用虛筆,敘寶玉臥病是省筆,敘寶玉燒香是停筆。
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畫出一個悍婦來。]鼻孔里哧哧兩聲,[真真追魂攝魄之筆。]拍著手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說的出,便是慧心人,何況菱卿哉!]金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又陪一個蘭花,一則是自高身價,二則是誘人犯法。]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者,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直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賠罪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那里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那一個字好,就用那一個。”
金桂冷笑道:“你雖說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說‘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來了幾日,就駁我的面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當日我來了時,原是老奶奶使喚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來我自服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一發不與姑娘相干。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來,‘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盛于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以后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著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頗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布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寶蟾,且舍出寶蟾去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我且乘他疏遠之時便擺布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打定了主意,伺機而發。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他的手。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啷”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兩個人的腔調都夠使了,別打量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
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得你饞癆餓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么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聽了,仗著酒蓋臉,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人腦子也弄來給你。”金桂笑道:“這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這話,喜的稱謝不盡。是夜,曲盡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曲盡丈夫之道”,奇聞奇語!]次日也不出門,只在家中廝奈,越發放大了膽。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讓個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起來,寶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難分之際,便叫丫頭小舍兒過來。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從小兒在家使喚的,因他自幼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兒,專做些粗笨的生活。[補敘小舍兒首尾,忙中又點“薄命”二字,與癡丫頭遙遙作對。]金桂如今有意獨喚他來吩咐道:“你去告訴秋菱,到我屋里將手帕取來,不必說我說的。”[金桂壞極,所以獨使小舍兒為此。]小舍兒聽了,一徑尋著香菱說:“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忘在屋里了,你去取來送上去,豈不好?”
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總為癡心人一嘆!]聽了這話,忙往房里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了進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飛紅,忙轉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今見香菱撞來,故也略有些慚愧,還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的,今遇見了香菱,便恨無地縫可入,忙推開薛蟠一徑跑了,口內還恨怨不迭,說他強奸力逼等語。
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卻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興頭變作了一腔惡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你這會子做什么來,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
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于是恨的只罵香菱。至晚飯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香菱有意害他,赤條精光趕著香菱踢打了兩下,香菱雖未受過這氣苦,既到此時也說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中去成親,命香菱過來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說他嫌臟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里勞動服侍,又罵說:“你那沒見世面的主子,見一個愛一個,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來,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罷了。”
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香菱:“不識抬舉,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金桂命他在地下鋪睡,香菱無奈,只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
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寶珍,一概都置之不顧。恨的金桂暗暗的發恨道:“且叫你樂這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布了他,那時可別怨我!”一面隱忍,一面設計擺布香菱。
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只說心疼難忍,四肢不能轉動。[半月工夫,諸計安矣。]請醫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香菱氣的。鬧了兩日,忽又從金桂枕頭內抖出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并四肢骨節等處。于是眾人反亂起來,當作新聞,先報與薛姨媽。
薛姨媽忙先手忙腳的,薛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魘法兒。”[惡極,壞極!]薛蟠道:“他這些時并沒多空兒在你房里,何苦賴好人。”[正要老兄此句。]金桂冷笑道:“除了他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不成!雖有別人,誰可敢進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著你,他自然知道,先拷問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問誰,誰肯認?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大家丟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么要緊,樂得再娶好的。若據良心上說,左不過是你三個多嫌我一個。”說著,一面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一席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一徑搶步找著香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面打起來,[與前要打死寶玉遙遙一對。]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說:“不問明白,你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服侍了你這幾年,那一點不周道,不盡心?他豈肯如今作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清渾皂白,再動粗鹵。”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怕薛蟠耳軟心活,便一發嚎啕大哭起來,一面又哭喊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占了去,不容他進我的房,惟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到頭里,你這會子又賭氣打他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致的娶來就是了,何苦作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
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他挾制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丫頭,被他說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作的,實是俗語說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此時正是公婆難斷床幃事了。因此無法,只得賭氣喝罵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騷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嘴霸占了丫頭,什么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青紅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他,你就心凈了。”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出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也低了頭。金桂聽了話,便隔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頭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媽聽說,氣的身戰氣咽道:“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這里說話,媳婦隔窗子拌嘴。虧你是舊家人家的兒女!滿嘴里大呼小喊,說的是什么!”
薛蟠急的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聽見笑話。”金桂意謂一不作,二不休,越發發潑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就留下他,賣了我,誰還不知道你薛家有錢,行動拿錢墊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你不趁早兒施為,還等什么?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做什么去了?這會子人也來了,金的銀的也賠了,略有個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該擠發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滾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聲嘆氣,抱怨說自己運氣不好。[果然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