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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老學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3)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

眾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數誰行,姽婳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秾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念畢,眾人都大贊不止,又都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凄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吊又更覺別致。

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須得衣冠齊整,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要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于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頻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略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于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喻,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

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并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后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太平不易之元,[年便奇。]蓉桂競芳之月,[是八月。]無可奈何之日,[日更奇。細思日何難于說真某某,今偏用如此說,則可知矣。]怡紅院濁玉,[自謙的更奇。蓋常以“濁”字評天下之男子,竟自謂。所謂“以責人之心責己”矣。]謹以群花之蕊,[奇香。]冰鮫之縠,[奇帛。]沁芳之泉,[奇奠。]楓露之茗,[奇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奇稱。]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世不濁。因物所混而濁也,前后便有照應。“女兒”稱妙!蓋思普天下之稱斷不能有如此二字之清潔者,亦是寶玉之真心。]迄今凡十有六載。[方十六而夭,亦傷矣。]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忽又有此文不可,后來亦可傷矣。]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相共不足六載,一旦夭別,豈不可傷?]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離騷》:鷙鳥之不群兮。又: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輕巧。注:鷙特立不群,故不群,故不于。鴆羽毒殺人。鴆多聲,有如人之多言不實。罦罬,音孚拙,翻車網。《詩經》:囗離于罦。《爾雅》:罬謂之罦。]囗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囗。[《離騷》:囗葹皆惡草,以辨邪佞。茝蘭芳草,以別君子。]花原自怯,豈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躉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爾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囗頷。[《離騷》:“長囗頷亦何傷。”面黃色。]諑謠囗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離騷》:“朝誶夕惕。”惕,廢也。“忍尤而攘詢。”詢,同詬,攘,取也。]既忳幽沉于不盡,復含罔屈于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汲黯輩嫉賈誼之才,謫貶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鯀剛直自命,舜殛于羽山。《離騷》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

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樓空囗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恰極。]捉迷屏后,蓮瓣無聲。[元微之詩,“小樓深迷藏”。]斗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遽拋孤匶。[柩本字。]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唐詩云:“先開石棺,木可為棺。”晉楊公回詩云:“生為并身楊,死作同棺灰。”]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勝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莊子》:箝楊墨之口。孟子謂:诐辭知其所蔽。]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此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

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于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楚詞》:駟玉虬以乘鹥兮。]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楚詞》:雜瑤象以為車。]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于旁耶?

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離耶?[危、虛二星為衛護星。豐隆,雷師。望舒,月御也。]

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鹥以征耶?

聞馥郁而囗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珰耶?

借葳蕤而成壇畤兮,擎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爮匏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氣而凝盻兮,仿佛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余于塵埃耶?[《逍遙游》:“夭閼”,止也。]

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余中心為之慨然兮,[《莊子·至樂篇》:我獨何能無慨然?]徒嗷嗷而何為耶?[《莊子》:嗷嗷然隨而哭之。]

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于斯耶?[《莊子》:“偃然寢于巨室”,謂人死也。又“變而氣,氣變而有形,形變之有生,今又變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天道篇》:其死也物化。]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窀音肫。《左傳》:“窀穸之事”,墓穴幽堂也。左貴殯《楊石誄》:早即窀穸。《莊子·大宗師》:“而以已其真”。注:“以死為真”。]

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莊子·大宗師》:桎梏之名。“彼以生為懸疣附贅,以死為決囗潰痛。”“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注:桑戶,人名,反子琴張二人,招其魂而語之也。“方將不化,知己化哉。”言人死猶如化去。《法華經》云:法華道師多殊方便,于險道中化一城,疲極之眾,入城皆生已度想,安穩想。]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于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于桂巖,宓妃迎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徬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筼筜。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

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猶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丫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且聽下回分解。

前文入一院,必敘一番養竹種花,為諸婆爭利渲染。此文入一院,必敘一番樹枯香老,為親眷凋零凄楚。字字實境,字字奇情,令我把玩不釋。《姽婳詞》一段與前后文似斷似連,如羅浮二山,煙雨為連合,時有精氣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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