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老學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1)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4770字
- 2016-11-01 17:14:23
文有賓主不可誤。此文以《芙蓉誄》為主,以《姽婳詞》為賓,以寶玉古歌為主,以賈蘭、賈環詩絕為賓。文有賓中賓不可誤。以清客作序為賓,以寶玉出游作詩為賓中賓。由虛入實,可歌可詠。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省晨,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里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既唱了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了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驗過的。三年前我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里擘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學好之意。且不明說者,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事,只是心里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是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冷眼查看他。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即細細的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夸獎,又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省晨,伺候過早飯,又說笑了一回。賈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總是勉強。]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只用此一句,便入后文。]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怎么寶丫頭私自回家睡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喬,我也不喜歡他。我也說與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又大了,用不著奶子了。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不知道不成?’他說是告訴了他的,不過住兩三日,等你姨媽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甚大病,不過還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
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況且他天天在園子里,左不過是他們姐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傻子似的從沒個忌諱,高興了,信嘴胡說也是有的?!兵P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于操心了。若說他出去干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像個傻子;若只叫他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頭跟前,他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出去,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里的人才搜檢,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子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回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許多的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又不好了,家里兩個靠得的女人也病著,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的?!?
王夫人、鳳姐都笑道:“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解了,并沒為什么事我出去。我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并家里一切動用的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自我在園里,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里走,又沒人盤查,設若從那里生出一件事來,豈不兩礙臉面!而且我進園里來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里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妹相共,或作針線,或玩笑,皆比在外頭悶坐著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系,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此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里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們家的,難道我們家當日也是這等冷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他了?!蓖醴蛉它c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了。”
說話之間,只見寶玉等已回來,因說他父親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有丟了丑?”寶玉笑道:“不但不丟丑,倒拐了許多東西來?!苯又陀欣掀抛觽儚亩T上小廝手內接了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絳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闭f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
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作何詩詞等。語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前來見過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話時,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辟Z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倒?!睂氂衤犃耍忝θ雸@來。
當下麝月、秋紋帶了兩個小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筆墨拿起來,一同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里說“好熱”,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看他用智之處。]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襖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針線,因嘆道:“這條褲子以后收了罷,真是物在人不在了!”麝月忙也笑道:“這是晴雯的針線?!庇謬@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紋將麝月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
寶玉在前,只裝聽不見,又走了兩步,便止住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還怕什么?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摈暝碌溃骸拔覀內チ司蛠?。兩個人手里都有東西,倒像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么樣子。”寶玉聽見,正中心懷,便讓他兩個去了。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睂氂竦溃骸盎貋碚f什么?”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倒氣的分兒了?!睂氂衩Φ溃骸耙灰菇械氖钦l?”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睂氂竦溃骸澳愫?!想必沒有聽真。”
旁邊那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涂?!庇窒驅氂竦溃骸安坏衣牭谜媲?,我還親自偷著看去的?!睂氂衤犝f,忙問:“你怎么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拼著挨一頓打,偷著下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他因想著那起俗人不可說話,所以只閉眼養神。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去了?’我告訴他實情,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揖驼f,‘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豈不兩完心愿?’他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寶玉須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之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捉人魂魄。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多待些個工夫。[好,奇之至!又從來皆說“閻王注定三更死,誰人留至五更”之語,今忽借此小女兒一篇無稽之談,反成無人敢翻之案,且又寓意調侃,罵盡世態,豈非之至文章耶?寄語觀者:至此一浮一大白者,以后不必看書也。]我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挨得時刻?’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房里,留神看時辰表時,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這時候倒都對合?!?
寶玉忙道:“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個神,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后也好供養的。他說:‘天機不可泄漏。你既這樣虔誠,我只告訴你,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機,五雷就來轟頂的?!透嬖V我說,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
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花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彪m然超出苦海,從此不能相見,也免不得傷感思念?!币蛴窒耄骸半m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這五六年的情常?!?
想畢,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來,往前次之處去,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后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未回。寶玉走來,撲了個空。[收拾晴雯,故為紅顏一哭,然亦大令人不堪。上云王夫人怕女兒癆不祥,今則忽從寶玉心中(道)其苦。又模擬出非,是已悒郁其詞,其母子至心中體貼眷愛之情,曲委已盡。]
寶玉自立了半天,別無法兒,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待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里去了。”寶玉又至蘅蕪苑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覺吃一大驚。忽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寶玉忙問:“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寶姑娘出去了,這里交我們看著,還沒有搬清楚。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請出去罷,讓我們掃掃灰塵也好,從此你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