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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1)

司棋一事,前文著實寫來,此卻隨筆收去。晴雯一事,前文不過帶敘,此卻竭力發揮。前文借晴雯一襯,文不寂寞。此文借司棋一引,文愈曲折。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命人取時,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包須末出來。

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你們不知他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太太都給過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話,你再細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又拿了幾包藥材來說:“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了這個再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藥,并沒有一枝人參。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里用呢。”王夫人聽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問去。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里來尋,早已用完了。”

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余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的,遂稱了二兩與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命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此等家常細事,豈是揣拿得皆者。]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因何周瑞家的說:“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作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輔子里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托個伙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更好。”

于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里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調侃語。]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

一時寶釵去后,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撿的事情,可得個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

王夫人聽了,雖驚且怒,卻又作難,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像是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并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么了。’豈不反耽擱了?倘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與姑娘使。”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舍,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亦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

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么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里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迎春含淚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人,怎么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子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罷。”

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司棋無法,只得含淚與迎春磕頭,和眾姊妹告別。又向迎春耳根說:“好歹打聽我要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仆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帶了司棋出去院門,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他拿著。走了沒幾步,后頭只見繡橘趕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與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仆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與你作個念想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

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務,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里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包里爬出來的,辭他們作什么?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往后角門出去了。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后面抱著些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又恐嘮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書去罷。”寶玉笑道:“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許少挨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

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么的好!”[寶玉之語全作囫圇意,最是極無味之語,是極濃極有情之語也。只合如此寫,方是寶玉,稍有真切,則不是寶玉了。]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有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好走!如今又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么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但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各各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倒要請問請問。”

方欲說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時太太親自來園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里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里等著,領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凈些。”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親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這后來趁愿之語,竟未得聽見。

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里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礙,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暗伏一段“更比”,覺煙迷霧罩之中更有無限溪山矣。]乃從襲人起,以至于極小的粗活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

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生日的?”本人不敢答應,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量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

又問:“誰是什么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貍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哭辯道:“并不敢調唆什么。”王夫人冷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干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干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回去。

王夫人又滿屋里搜撿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干凈,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后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心凈。”[一段神奇鬼訝之文,不知從何想來。王夫人從來未理家務,豈不一木偶哉!且前文隱隱約約已有無限口舌,浸潤之譖,原非一日矣。若無此一番更變,不獨終無散場之局,且亦太不近乎情理。況此亦是余舊日目睹親聞,作者身歷之現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故迥不與小說之離合悲歡窠臼相對。想遭冷落之大族兒子見此,雖事有各殊,然其情理似亦有默契于心者焉。此一段不獨批此,真從抄撿大觀園及賈母對月興盡生悲,皆可附者也。]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暫且說不到后文。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私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狠了。”寶玉聽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里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

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里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來。

襲人知他心內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凈養幾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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