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710字
- 2016-11-01 17:14:23
麝月便開了后房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后出來。寶玉笑勸道:“看凍著,不是玩的?!鼻琏┲粩[手,隨后出了房門。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厲害?!币幻嬲w暝?,只聽寶玉高聲在內道:“晴雯出去了?!鼻琏┟厣磉M來,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慣會這蝎蝎螫螫老婆漢像的?!睂氂裥Φ溃骸暗共粸榛牧怂^一則你凍著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玩意,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的這邊被掖一掖?!鼻琏┞犝f,便上來掖了掖,伸手進去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币幻嬗忠娗琏﹥扇珉僦话?,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渥渥罷?!?
一語未了,只聽“咯噔”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了進來,說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頭,只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币幻嬲f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見?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他?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怪自驚的了?!币幻嬲f,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這么‘跑解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皮不凍破了你的!”說著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嘆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摈暝滦Φ溃骸八缙鹁腿虏皇苡?,一日也沒有吃飯。他這會子還不保養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睂氂駟柕溃骸邦^上可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那里這么嬌嫩起來了?!闭f著,只聽外間房中十錦槅上的自鳴鐘“當當”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笑?!睂氂穹角那男Φ溃骸霸蹅儎e說話了,又惹他們說話。”說著,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不要聲張!太太知道了,又叫你搬了家去養息。家去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里。你就在里間屋里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后門來瞧瞧就是了?!鼻琏┑溃骸半m如此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么說呢?”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了一個老嬤嬤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著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襲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養病,這里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悄悄的從后門進來瞧瞧,別回太太罷了?!崩蠇邒呷チ税肴?,來回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吃兩劑藥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鼻琏┧谂w,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過了人!我離了這里!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他,笑道:“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說他,不過白說一句。你素昔好生氣,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后面。只見兩三個后門口的老嬤嬤帶了一個大夫進來。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了這只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診了脈,起身到外間,向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癥是外感內滯,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飯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氣血原弱,偶然沾帶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著,便隨婆子們出去。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后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見了園中景致,并不曾見一個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老嬤嬤道:“老爺且別去,我們小爺啰唆,恐怕還有話說?!蹦翘t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又是放下幔子來的,如何是位爺呢?”老嬤嬤悄悄笑道:“我的老爺,怪道小廝們才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大夫來了,真不知我們家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頭,倒是個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進去了?”說著,拿了藥方進去。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后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憑他有什么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
老嬤嬤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這理。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倒容易,只是這個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來的,這轎馬錢是要給他的?!睂氂竦溃骸敖o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門戶的禮?!睂氂竦溃骸巴跆t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大躉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個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睂氂衤犝f,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姐姐不知擱在那里呢!”寶玉道:“我常見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錢,我和你找去?!?
說著,二人來至襲人堆東西的房內,開了螺甸柜子。上有一槅子都是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槅卻是幾串錢。于是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才來的了?!摈暝乱残α?,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么?”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識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蹦瞧抛诱驹陂T口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掩了柜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多些你拿了去罷?!睂氂竦溃骸澳阒豢旖熊鵁熢僬埻醮蠓蛉ゾ褪橇?。”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先診了脈,后說病癥與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然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里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等虎狼藥。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蕓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的起?”麝月等笑道:“野墳里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么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偏你比他,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說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盄子找了出來,[“找”字神理,乃不常用之物也。]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里煎去,弄的這屋里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采藥治藥,是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币幻嬲f,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些東西,遣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吃飯。
正值鳳姐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了,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里吃飯一樣,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些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后園門里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里,單給他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里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鳳姐道:“并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里添了,那里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朔”字又妙,“朔”作“韶”,北音也。用北音,奇想奇想。]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要知端的——
此回再從猜謎著色,便與前回末犯重,且又是一幅即景聯詩圖矣,成何趣味?就燈謎中生一番譏評,別有清思,迥非凡艷。
閣起燈謎,接入襲人了,卻不就襲人一面寫照,作者大有苦心。蓋襲人不盛飾,則非大家威儀,如盛飾,又豈有其母臨危而盛飾者乎?在鳳姐一面,于衣服、車馬、仆從、房屋、鋪蓋等物一一點檢,色色親囑,既得掌家人體統,而襲人之俊俏風神畢現。
文有數千言寫一瑣事者,如一吃茶,偏能于未吃以前,既吃以后,細細描寫。如一拿銀,偏能于開柜時生無數波折,秤銀時生無數波折,心細如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