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年人的苦悶(5)
- 人生有何意義
- 胡適
- 4942字
- 2016-11-01 16:54:09
所以,我不能不被逼上“固有文化實在太不豐富”之結論了。我以為我們對于固有的文化,應該采取歷史學者的態(tài)度,就是“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一部文化史平鋪放著,我們可以平心細看:如果真是豐富,我們又何苦自諱其豐富,如果真是貧乏,我們也不必自諱其貧乏。如果真是罪孽深重,我們也不必自諱其罪孽深重。“實事求是”,才是最可靠的反省。自認貧乏,方才肯死心塌地地學;自認罪孽深重,方才肯下決心去消除罪愆。如果因為發(fā)現(xiàn)了自家不如人,就自暴自棄了,那只是不肖的紈绔子弟的行徑,不是我們的有志青年應該有的態(tài)度。
話說長了,其他的論點不能詳細討論了,姑且討論第二個論點,那就是模仿與創(chuàng)造的問題。吳其玉先生說文化進步發(fā)展的方式有四種:(一)模仿;(二)改進;(三)發(fā)明;(四)創(chuàng)作。這樣分法,初看似乎有理,細看是不能成立的。吳先生承認“發(fā)明”之中“很多都由模仿來的”。“但也有許多與舊有的東西毫無關系的”。其實沒有一件發(fā)明不是由模仿來的。吳先生舉了兩個例:一是瓦特的蒸汽力,一是印字術。他若翻開任何可靠的歷史書,就可以知道這兩件也是從模仿舊東西出來的。印字術是模仿抄寫,這是最明顯的事:從抄寫到刻印章、從刻印章到刻印板畫、從刻印板畫到刻印符咒短文,逐漸進到刻印大部書,又由刻板進到活字排印,歷史俱在,哪一個階段不是模仿前一個階段而添上的一點新花樣,瓦特的蒸汽力,也是從模仿來的。瓦特生于一七三六年,他用的是牛可門(Newcomen)的蒸汽機,不過加上第二個凝冷器及其他修改而已。牛可門生于一六六三年,他用了同時人薩維里(Savery)的蒸汽機。牛薩兩人又都是根據(jù)法國人巴平(Denis Papin)的蒸汽唧筒。巴平又是模仿他的老師荷蘭人胡根斯(Huygens)的空氣唧筒的(看Kaempffernt:Modern Won-der Workers,pp.467—503)。吳先生舉的兩個“發(fā)明”的例子,其實都是我所說的“模仿到十足時的一點新花樣”。吳先生又說:“創(chuàng)作也須靠模仿為入手,但只模仿是不夠的。”這和我的說法有何區(qū)別?他把“創(chuàng)作”歸到“精神文明”方面,如美術、音樂、哲學等。這幾項都是“模仿以外,還須有極高的開辟天才和獨立的精神”。我的說法并不曾否認天才的重要。我說的是:
模仿熟了,就是學會了,工具用得熟了,方法練得細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會“熟能生巧”,這一點功夫到時的奇巧新花樣就叫做創(chuàng)造。
吳先生說,“創(chuàng)造須由模仿入手”;我說,“一切所謂創(chuàng)造都從模仿出來”,我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的分別。
如此看來,吳先生列舉的四個方式,其實只有一個方式:一切發(fā)明創(chuàng)作都從模仿出來。沒有天才的人只能死板地模仿;天才高的人,功夫到時,自然會改善一點;改變得稍多一點,新花樣添得多了,就好像是一件發(fā)明或創(chuàng)作了,其實還是模仿功夫深時添上的一點新花樣。
這樣的說法,比較現(xiàn)時一切時髦的創(chuàng)造論似乎要減少一點弊竇。今日青年人的大毛病是誤信“天才”“靈感”等最荒謬的觀念,而不知天才沒有功力只能蹉跎自誤,一無所成。世界大發(fā)明家愛迭生說得最好:“天才(Genius)是一分神來,九十九分汗下。”他所謂“神來”(Inspiration)即是玄學鬼所謂“靈感”。用血汗苦功到了九十九分時,也許有一分的靈巧新花樣出來,那就是創(chuàng)造了。頹廢懶惰的人,癡待“靈感”之來,是終無所成的。壽生先生引孔子的話:“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這一位最富有常識的圣人的話是值得我們大家想想的。
本文原載1934年7月《獨立評論》第107號
大宇宙中談博愛
“博愛”就是愛一切人。這題目范圍很大。在未討論以前,讓我們先看一個問題:“我們的世界有多大?”
我的答復是“很大!”我從前念《千字文》的時候,一開頭便已念到這樣的辭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宇宙是中國的字,和英文的(Universe,World)意思差不多,都是抽象名詞。宇是空間(Space)即東南西北,宙是時間(Time)即古今旦暮。《淮南子》說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來。宇宙就是天地,宙宇就是Time-Space。古人能得“Universe”的觀念實在不易,相當于今日的科學。但古人所見的空間很小,時間很短,現(xiàn)在的觀念已擴大了許多。考古學探討千萬年的事,地質學、古生物學、天文學等不斷地發(fā)現(xiàn),更將時間空間的觀念擴大。
現(xiàn)在的看法:空間是無窮的大,時間是無窮的長。
古人只見到八大行星,二十年前只見九大行星。現(xiàn)在所謂的銀河,是古代所未能想象得到的。以前覺得太陽很遠,現(xiàn)在說起來算不得什么,因為比太陽遠千萬倍的東西多得很。
科學就這樣地答復了“宇宙究竟有多大”這個問題。
現(xiàn)在談第二點:博愛。
在這個大世界里談博愛,真是個大問題。廣義的愛,是世界各大宗教的最終目的。墨子可謂中國歷史上最了不起的人,可說是宗教創(chuàng)立者(Founder of Religion),他提出“兼愛”為他的理論中心。兼愛就是博愛,是愛無等差的愛。墨子理論和基督教教義有很多相合的地方,如“愛人如己”“愛我們的仇敵”等。
佛教哲學本謂一切無常,我亦無常,“我”是“四大”(土、水、火、風)偶然結合而成的,是十分簡單的東西,因此無所謂愛與恨——根本不值得愛,也不值得恨。但早期佛教亦有愛的意念在:我既無常,可犧牲以為人。
和尚愛眾生,但是佛教不準自食其力,所以有人稱之為“叫化”(乞丐)宗教。自己的飯亦須取之于人,何能博愛?
古時很多人為了“愛”,每次登坑(大便)的時候便想,想,大想一番,想到愛人。有些人則以身喂蚊,或以刀割肉,以自身所受的痛苦來顯示他們對人的愛。這種愛的方法,只能做到犧牲自己,在現(xiàn)代的眼光看來,是可笑的。這種博愛給人的幫助十分有限,與現(xiàn)代的科學——工程、醫(yī)學……所能給我們的“博愛”比起來,力量實在小得可憐。今日的科學增進了人類互助博愛的能力。就說最近意大利郵船Andrea Doria號遇難的事吧,短短的數(shù)小時內就救起千多人。近代交通、醫(yī)學……的發(fā)達,減少了人類無數(shù)的痛苦。
我們要談博愛,一定要換一觀念。古時那種喂蚊割肉的博愛,等于開空頭支票,毫無價值。現(xiàn)在的科學才能放大我們的眼光,促進我們的同情心,增加我們助人的能力。我們需要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博愛——一種實際的博愛。
孔子說“: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把自己弄好。我們應當先把自己弄好,然后幫助別人;獨善其身然后能兼善天下。同學們,現(xiàn)在我們讀書的時候,不要空談高唱博愛;但應先努力學習,充實自己,到我們有充分能力的時候才談博愛,仍不算遲。
本文為1956年9月1日胡適在中西部留美同學大會上的演講,由《燈塔》特約記者簡新程記錄,原載1957年2月1日香港《燈塔》第8期
當前中國文化問題
當前中國文化問題,講起來很難令人滿意,實在是問題太大了,今天只就平時想到的幾點,提出來談談。
一、文化與文明
“文化”兩字蘊義甚廣,“文化”“文明”有時可解釋為兩個意思,也有時可看做一件事。解釋為兩個意思時,“文明”比較具體,看得見的東西如文物發(fā)明,屬于物質的,“文化”比較抽象,看不見不易捉摸。
“文化”與“文明”雖可分為兩件事,但有聯(lián)系。某一民族為應付環(huán)境而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是文明。發(fā)明火便不再茹毛飲血,晚上有燈點,沒有火,許多要應付的環(huán)境便無法應付。火的發(fā)明,也許是無意中的,一經(jīng)發(fā)明,不僅可以燒飯,可以點燈,還可以將金屬由硬化為軟,制造種種應用的東西。人類之異于一切動物,即是會靠一顆腦袋兩只手制造東西。發(fā)明火,可以制造更多的東西,這是“文明”。在某種文明中所過的生活形態(tài)生活方式,這是“文化”,所以“文化”和“文明”有聯(lián)系。
一般的解釋,“文化”是包括了“文化”與“文明”,范圍較廣,今天講的屬于后者,不采嚴格解釋。
二、文化的世界性
從前交通阻塞時,某種民族的生活,都有民族性、國家性、地方性,各不相雜。交通發(fā)達以來,此種生活的民族性、國家性、地方性漸漸地削弱而世界性日漸加強。我們看到這禮堂里的電燈、椅子、瓷磚一切東西和各位所穿衣服,很少還能找出保持著純粹地方性的,這便是交通發(fā)達文化交流的結果。
文化的溝通不過是近幾百年的事,最初靠輪船火車電報傳遞,近來靠飛機無線電。利用無線電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末期的事,戰(zhàn)爭初期尚未充分利用,現(xiàn)在若是沒有無線電,一定有人說怎么可以打仗呢?諸君都看過《曾文正公日記》,他在江西建昌時,早上起身先要卜一個卦問問前方戰(zhàn)事好不好,早上卜的是“中上”,中午卜的是“中中”,就很擔心,實際上他離前線不過百余里,只因交通不便,沒有飛機無線電偵察通消息,只好卜卦問吉兇。曾文正公距今不過數(shù)十年,相差就是這么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已有電報電話,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就充分利用了無線電;現(xiàn)在上海紐約間隨時可以通電話,整個世界的距離已經(jīng)縮得很短了。到了最近更有進步,電視發(fā)明了,美國大選,人民坐在家里看,坐在家里聽,賽球不必去球場看勝負,只需將電視一開就得了。記得小時候看《封神榜》《西游記》,見到講順風耳千里眼十分奇怪,想不到這些理想現(xiàn)在都成事實,非但成事實,而且方便與普遍遠勝書中的理想。
現(xiàn)代消息傳播之迅速,往來交通之方便,決不是幾百年幾十年前想象得到,因此,現(xiàn)代人類由于交通發(fā)達吸收交流的文化也就難以估計了。這時候要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件東西上分辨何者從美國來何者從英國來,簡直不可能。我到美國去,見春天四處都是黃色的花,非常美麗,那是我國的迎春花;中國女子賞識的梔子花,美國女子也歡迎,但美國很少有人能說這是中國去的。即將開放的菊花,冬天結實的橘子,世界每一角落都見得到,這兩種東西都是中國去的,一經(jīng)介紹被人歡迎就成為世界一部分,不再知道這是中國的產品了。又如絲綢、茶葉、桐油、大豆都是中國去的,絲綢已成為世界穿著不可少的東西,桐油是工業(yè)重要原料,大豆更是世界公認了不起的植物,這些早成了世界性的東西。
再看我們自己,用的方面人人少不了鐘和表,那是十六世紀發(fā)明用機器計時的東西。從前我們用滴水計時,鐘表來到中國,不到幾十年就遍滿全國。現(xiàn)在到故宮博物院去,還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鐘。有的一個人出來打鐘,有的一只鳥出來叫幾聲,有的是一個人出來寫“天下太平”四個字,這些千奇百怪的鐘,都是剛發(fā)明時所造,也成了世界上稀有的東西。到今日不但有西洋來的鐘表,也有上海北平廣東自造的鐘表,已經(jīng)成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了。再說吃的,玉蜀黍大家都誤為四川來的,殊不知它卻是從美國來的,在極短時期中不僅傳遍中國,且已傳遍全球,成了重要食糧之一,它能迅速傳遍全世界,即是因為可以生長在平原,也可以生長在高山,用不到多施肥料,便到處被歡迎。玉蜀黍因了普遍,就很少人知道從哪里來的。穿的方面,機器織造的布匹呢絨來到中國不過一百多年,現(xiàn)在我們樣樣可以自造。又如裝飾,小姐太太們的頭發(fā)是國民革命軍北伐以后剪去的,那時我從美國回來,見剪短的黑發(fā)小姐很美麗,二十年后的今天,不但已經(jīng)剪短,還要燙發(fā),再也分不出怎樣的頭發(fā)是西洋的,怎樣的還是中國的,再往下去恐怕燙發(fā)是從西洋來的也無人知道了。日用品風俗習慣裝飾,都是文化,由于吸收外來文化的結果,打破了地方性,減少了民族性,減少了國家性。所以這個時代講到文化就是世界文化,很難找出一件純粹的本國文化。我曾想用毛筆寫中國字該是中國文化了,可是除了民國以前留下來的墨還用中國膠制造以外,現(xiàn)在制墨用的膠都是外國工廠用剩下來的,常常聽到人說現(xiàn)在的墨寫字膠筆不如從前,原因就是在此。寫出來的文章,更不知不覺地受了外國文化影響,無形中吸收了不少西洋文法,標點更全盤接受了西洋文化。我又想吃中國飯用筷子總是中國文化吧!前天到最標準的中國式飯店馬祥興去,他們先將筷子用開水燙燙消毒,也受了西洋文化影響了。交通這樣發(fā)達,坐在家里開無線電就可以聽到舊金山的新聞報告,也可以聽到王外長在巴黎說話的情形了。生活方式要不受外國文化影響,要分析哪些還是純粹本國文化、哪些是受世界文化影響幾乎不可能。
我記得小時候,上海報上登載了一篇法國小說,講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大家都說這件事了不得,也懷疑是不是事實,豈知四十年后,一百小時便可以環(huán)游地球,以后也許還可以減少到八十小時七十小時環(huán)游地球。一百小時不過四天,交通發(fā)達到這個階段,談到文化便只有世界性文化,如何還能有純粹的地方性、民族性、國家性文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