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年人的苦悶(3)
- 人生有何意義
- 胡適
- 4770字
- 2016-11-01 16:54:09
這就是一個圣人的模仿。懶人不肯模仿,所以決不會創造。一個民族也和個人一樣,最肯學人的時代就是那個民族最偉大的時代;等到他不肯學人的時候,他的盛世已過去了,他已走上衰老僵化的時期了,我們中國民族最偉大的時代,正是我們最肯模仿四鄰的時代:從漢到唐宋,一切建筑、繪畫、雕刻、音樂、宗教、思想、算學、天文、工藝,那一件里沒有模仿外國的重要成分?佛教和他帶來的美術建筑,不用說了。從漢朝到今日,我們的歷法改革,無一次不是采用外國的新法;最近三百年的歷法是完全學西洋的,更不用說了。到了我們不肯學人家的好處的時候,我們的文化也就不進步了。我們到了民族中衰的時代,只有懶勁學印度人的吸食鴉片,卻沒有精力學滿洲人的不纏腳,那就是我們自殺的法門了。
第二,我們不可輕視日本人的模仿。壽生先生也犯了一般人輕視日本的惡習慣,抹殺日本人善于模仿的絕大長處。日本的成功,正可以證明我在上文說的“一切創造都從模仿出來”的原則。壽生說:
從唐以至日本明治維新,千數百年間,日本有一件事足為中國取鏡者嗎?中國的學術思想在他手里去發展改進過嗎?我們實無法說有。
這又是無稽的誣告了。三百年前,朱舜水到日本,他居留久了,能了解那個島國民族的優點,所以他寫信給中國的朋友說,日本的政治雖不能上比唐虞,可以說比得上三代盛世。這是一個中國大學者在長期寄居之后下的考語。是值得我們的注意的。日本民族的長處全在他們肯一心一意地學別人的好處。他們學了中國的無數好處,但始終不曾學我們的小腳、八股文、鴉片煙。這不夠“為中國取鏡”嗎?他們學別國的文化,無論在那一方面,凡是學到家的,都能有創造的貢獻。這是必然的道理。淺見的人都說日本的山水人物畫是模仿中國的;其實日本畫自有他的特點,在人物方面的成績遠勝過中國畫,在山水方面也沒有走上四王的笨路。在文學方面,他們也有很大的創造。近年已有人賞識日本的小詩了。我且舉一個大家不甚留意的例子。文學史家往往說日本的《源氏物語》等作品是模仿中國唐人的小說《游氏窟》等畫的。現今《游仙窟》已從日本翻印回中國來了,《源氏物語》也有了英國人衛來先生(Arthurwdey)的五巨冊的譯本。我們若比較這兩部畫,就不能不驚嘆日本人創造力的偉大。如果“源氏”真是從模仿《游仙窟》出來的,那真是徒弟勝過師傅千萬倍了!壽生先生原文里批評日本的工商業,也是中了成見的毒。日本今日工商業的長足發展,雖然也受了生活程度比人低和貨幣低落的恩惠,但他的根基實在是全靠科學與工商業的進步。今日大阪與蘭肯歇的競爭,骨子里還是新式工業與舊式工業的競爭。日本今日自造的紡織器是世界各國公認為最新最良的。今日英國紡織業也不能不購買日本的新機器了。這是從模仿到創造的最好的例子。不然,我們工人的工資比日本更低,貨幣平常也比日本錢更賤,為什么我們不能“與他國資本家搶商場”呢?我們到了今日,若還要抹煞事實,笑人模仿,而自居于“富于創造性者”的不屑模仿,那真是盲目的夸大狂了。
第三,再看看“我們的固有文化”是不是真的“太豐富了”。壽生和其他夸大本國固有文化的人們,如果真肯平心想想,必然也會明白這句話也是無根的亂談。這個問題太大,不是這篇短文里所能詳細討論的,我只能指出幾個比較重要之點。使人明白我們的固有文化實在是很貧乏的,談不到“太豐富”的夢話。近代的科學文化、工業文化,我們可以撇開不談,因為在那些方面,我們的貧乏未免太丟人了。我們且談談老遠的過去時代罷。我們的周秦時代當然可以和希臘羅馬相提并論,然而我們如果平心研究希臘羅馬的文學、雕刻、科學、政治,單是這四項就不能不使我們感覺我們的文化的貧乏了。尤其是造形美術與算學的兩方面,我們真不能不低頭愧汗。我們試想想,《幾何原本》的作者歐幾里得(Euclid)正和孟子先后同時;在那么早的時代,在二千多年前,我們在科學上早已太落后了!(少年愛國的人何不試拿《墨子》“經上篇”里的三五條幾何學界說來比較《幾何原本》?)從此以后,我們所有的,歐洲也都有;我們所沒有的,人家所獨有的,人家都比我們強。試舉一個例子:歐洲有三個一千年的大學,有許多個五百年以上的大學,至今繼續存在,繼續發展,我們有沒有?至于我們所獨有的寶貝、駢文、律詩、八股、小腳、太監、姨太太、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貞節牌坊、地獄活現的監獄、廷杖板子夾棍的法庭……雖然“豐富”,雖然“在這世界無不足以單獨成一系統”,究竟都是使我們抬不起頭來的文物制度。即如壽生先生指出的“那更光輝萬丈”的宋明理學,說起來也真正可憐!講了七八百年的理學,沒有一個理學圣賢起來指出裹小腳是不人道的野蠻行為,只見大家崇信“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吃人禮教:請問那萬丈光輝究竟照耀到那里去了?
以上說的,都只是略略指出壽生先生代表的民族信心是建筑在散沙上面,經不起風吹草動,就會倒塌下來的。信心是我們需要的,但無根據的信心是沒有力量的。
可靠的民族信心,必須建筑在一個堅固的基礎之上,祖宗的光榮自是祖宗之光榮,不能救我們的痛苦羞辱。何況祖宗所建的基業不全是光榮呢?我們要指出:我們的民族信心必須站在“反省”的唯一基礎之上。反省就是要閉門思過,要誠心誠意地想,我們祖宗的罪孽深重,我們自己的罪孽深重;要認清了罪孽所在,然后我們可以用全部精力去消災滅罪。壽生先生引了一句“中國不亡是無天理”的悲嘆詞句,他也許不知道這句傷心的話是我十三四年前在中央公園后面柏樹下對孫伏園先生說的,第二天被他記在《晨報》上,就流傳至今。我說出那句話的目的,不是要人消極,是要人反省;不是要人灰心,是要人起信心,發下大弘誓來懺悔;來替祖宗懺悔,替我們自己懺悔;要發愿造新因來替代舊日種下的惡因。
今日的大患在于全國人不知恥。所以不知恥者,只是因為不曾反省。一個國家兵力不如人,被人打敗了,被人搶奪了一大塊土地去,這不算是最大的恥辱。一個國家在今日還容許整個的省份遍種鴉片煙,一個政府在今日還要依靠鴉片煙的稅收——公賣稅、吸戶稅、煙苗稅、過境稅——來做政府的收入的一部分,這是最大的恥辱。一個現代民族在今日還容許他們的最高官吏公然提倡什么“時輪金剛法會”“息災利民法會”,這是最大的恥辱。一個國家有五千年的歷史,而沒有一個四十年的大學,甚至于沒有一個真正完備的大學,這是最大的恥辱。一個國家能養三百萬不能捍衛國家的兵,而至今不肯計劃任何區域的國民義務教育,這是最大的恥辱。
真誠的反省自然發生真誠的愧恥。孟子說得好:“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
真誠的愧恥自然引起向上的努力,要發弘愿努力學人家的好處,鏟除自家的罪惡。經過這種反省與懺悔之后,然后可以起新的信心:要信仰我們自己正是撥亂反正的人,這個擔子必須我們自己來挑起。三四十年的天足運動已經差不多完全鏟除了小腳的風氣:從前大腳的女人要裝小腳,現在小腳的女人要裝大腳了。風氣轉移得這樣快,這不夠堅定我們的自信心嗎?
歷史的反省自然使我們明了今日的失敗都因為過去的不努力,同時也可以使我們格外明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因果鐵律。鏟除過去的罪孽只是割斷已往種下的果。我們要收新果,必須努力造新因。祖宗生在過去的時代,他們沒有我們今日的新工具,也居然能給我們留下了不少的遺產。我們今日有了祖宗不曾夢見的種種新工具,當然應該有比祖宗高明千百倍的成績,才對得起這個新鮮的世界。日本一個小島國,那么貧瘠的土地,那么少的人民,只因為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等幾十個人的努力,只因為他們肯拼命地學人家,肯拼命地用這個世界的新工具,居然在半個世紀之內一躍而為世界三五大強國之—。這還不夠鼓舞我們的信心嗎?
反省的結果應該使我們明白那五千年的精神文明。那“光輝萬丈”的宋明理學,那并不太豐富的固有文化,都是無濟于事的銀樣蠟槍頭。我們的前途在我們自己的手里。我們的信心應該望在我們的將來。我們的將來全靠我們下什么種、出多少力。“播了種一定會有收獲,用了力決不至于白費”:這是翁文灝先生要我們有的信心。
二十三·五·二十八本文原刊于1934年《獨立評論》103期
再論信心與反省
在《獨立》第一〇三期,我寫了一篇“信心與反省”,指出我們對國家民族的信心不能建筑在歌頌過去上,只可以建筑在“反省”的唯一基礎之上。在那篇討論里,我曾指出我們的固有文化是很貧乏的,決不能說是“太豐富了”的。我們的文化,比起歐洲一系的文化來,“我們所有的,人家也都有;我們所沒有的,人家所獨有的,人家都比我們強。至于我們所獨有的寶貝,駢文、律詩、八股、小腳……又都是使我們抬不起頭來的文物制度。”所以我們應該反省:認清了我們的祖宗和我們自己的罪孽深重,然后肯用全力去消災滅罪;認清了自己百事不如人,然后肯死心塌地地去學人家的長處。
我知道這種論調在今日是很不合時宜的,是觸犯忌諱的,是至少要引起嚴厲的抗議的。可是我心里要說的話,不能因為人不愛聽就不說了。正因為人不愛聽,所以我更覺得有不能不說的責任。
果然,那篇文章引起了一位讀者子固先生的悲憤,害他終夜不能睡眠,害他半夜起來寫他的抗議,直寫到天明。他的文章,《怎樣才能建立起民族的信心》是一篇很誠懇的、很沉痛的反省。我很尊敬他的悲憤,所以我很愿意討論他提出的論點,很誠懇地指出他那“一半不同”正是全部不同。
子固先生的主要論點是:
我們民族這七八十年以來,與歐美文化接觸,許多新奇的現象炫盲了我們的眼睛,在這炫盲當中,我們一方面沒出息地丟了我們固有的維系并且引導我們向上的文化,另一方面我們又沒有能夠抓住外來文化之中那種能夠幫助我們民族更為強盛的一部分。結果我們走入迷途,墮落下去!
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是維系并且引導我們民族向上的固有文化,科學是外來文化中能夠幫助我們民族更為強盛的一部分。子固先生的論調,其實還是三四十年前的老輩的論調。他們認得了富強的需要,所以不反對西方的科學工業;但他們心里很堅決地相信一切倫紀道德是我們所固有而不需外求的。老輩之中,一位最偉大的孫中山先生,在他的通俗講演里,也不免要敷衍一般夸大狂的中國人,說“中國先前的忠孝仁愛信義種種的舊道德”都是“駕乎外國人”之上。中山先生這種議論在今日往往被一般人利用來做復古運動的典故,所以有些人就說“中國本來是一個由美德筑成的黃金世界”了(這是民國十八年葉楚傖先生的名言)!
子固先生也特別提出孫中山先生的偉大,特別頌揚他能“在當時一班知識階級盲目崇拜歐美文化的狂流中,巍然不動地指示我們救國必須恢復我們固有文化,同時學習歐美科學”。但他如果留心細讀中山先生的講演,就可以看出他當時說那話時是很費力的,很不容易自圓其說的。例如講“修身”,中山先生很明白地說:
但是從修身一方面來看,我們中國人對于這些功夫是很缺乏的。中國人一舉一動都欠檢點,只要和中國人來往過一次,便看得很清楚。(《三民主義》六)他還對我們說:
所以今天講到修身,諸位新青年,便應該學外國人的新文化。(《三民主義》六)可是他一會兒又回過去頌揚固有的舊道德了。本來有保守性的讀者只記得中山先生頌揚舊道德的話,卻不曾細想他所頌揚的舊道德都只是幾個人類共有的理想,并不是我們這個民族實行最力的道德。例如他說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哪一件不是東西哲人共同提倡的理想?除了割股治病、臥冰求鯉一類不近人情的行動之外,哪一件不是世界文明人類公有的理想?孫中山先生也曾說過:
照這樣實行一方面講起來,仁愛的好道德,中國人現在似乎遠不如外國。但是仁愛還是中國的舊道德。我們要學外國,只要學他們那樣實行,把仁愛恢復起來,再去發揚光大,便是中國固有的精神。(同上書)在這短短一段話里,我們可以看出中山先生未嘗不明白在仁愛的“實行”上,我們實在遠不如人。所謂“仁愛還是中國的舊道德”者,只是那個道德的名稱罷了。中山先生很明白地教人:修身應該學外國人的新文化,仁愛也“要學外國”。但這些話中的話都是一般人不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