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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為什么讀書(4)

但群眾的運動總是不能持久的。這并非中國人的“虎頭蛇尾”“五分鐘的熱度”。這是世界人類的通病。所謂“民氣”,所謂“群眾運動”,都只是一時的大問題刺激起來的一種感情上的反應。感情的沖動是沒有持久性的;無組織又無領袖的群眾行動是最容易松散的。我們不看見北京大街的墻上大書著“打倒英日”不要五分鐘的熱度嗎?其實寫那些大字的人,寫成之后,自己看著很滿意,他的“熱度”早已消除大半了;他回到家里,坐也坐得下了,睡也睡得著了。所謂“民氣”,無論在中國在歐美,都是這樣:突然而來,倏然而去。幾天一次的公民大會,幾天一次的示威游行,雖然可以勉強多維持一會兒,然而那回天安門打架之后,國民大會也就不容易召集了。

我們要知道,凡關于外交的問題,民氣可以督促政府,政府可以利用民氣:民氣與政府相為聲援方才可以收效。沒有一個像樣的政府,雖有民氣,終不能單獨成功。因為外國政府決不能直接和我們的群眾辦交涉;民眾運動的影響(無論是一時的示威或是較有組織的經濟抵制)終是間接的。一個健全的政府可以利用民氣作后盾,在外交上可以多得勝利,至少也可以少吃點虧。若沒有一個能運用民氣的政府,我們可以斷定民眾運動的犧牲的大部分是白白地糟蹋了的。

倘使外交部于六月二十四日同時送出滬案及修改條約兩照會之后即行負責交涉,那時民氣最盛,海員罷工的聲勢正大,滬案的交涉至少可以得一個比較滿人意的結果。但這個政府太不像樣了:外交部不敢自當交涉之沖,卻要三個委員來代肩末梢;三個委員都是很聰明的人,也就樂得三揖三讓,延擱下去。他們不但不能用民氣,反懼怕民氣了!況且某方面的官僚想借這風潮延長現政府的壽命;某方面的政客也想借這問題延緩東北勢力的侵逼。他們不運用民氣來對付外人,只會利用民氣來便利他們自己的志氣!于是一誤,再誤,至于今日,滬案及其他關聯之各案絲毫不曾解決,而民氣卻早已成了強弩之末了!

上海的罷工本是對英日的,現在卻是對郵政當局、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了。北京的學生運動一變而為對付楊蔭榆,又變而為對付章士釗了。廣州對英的事件全未了結,而廣州城卻早已成為共產與反共產的血戰場了。三個月的“愛國運動”的變相竟致如此!

這時候有一件差強人意的事,就是全國學生總會議決秋季開學后各地學生應一律到校上課,上課后應努力于鞏固學生會的組織,為民眾運動的中心。北京學聯會也決議北京各校同學于開學前務必到校,一面上課,一面仍繼續進行。

這是很可喜的消息。全國學生總會的通告里并且有“‘五卅’運動并非短時間所可解決”的話。我們要為全國學生下一轉語:救國事業更非短時間所能解決:帝國主義不是赤手空拳打得倒的;“英日強盜”也不是幾千萬人的喊聲咒得死的。救國是一件頂大的事業:排隊游街,高喊著“打倒英日強盜”,算不得救國事業;甚至于砍下手指寫血書,甚至于蹈海投江,殺身殉國,都算不得救國的事業。救國的事業須要有各色各樣的人才;真正的救國的預備在于把自己造成一個有用的人才。

易卜生說得好:真正的個人主義在于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個東西。

他又說: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就好像大海上翻了船,最要緊的是救出我自己。在這個高唱國家主義的時期,我們要很誠懇地指出:易卜生說的“真正的個人主義”正是到國家主義的唯一大路。救國須從救出你自己下手!

學校固然不是造人才的唯一地方,但在學生時代的青年卻應該充分地利用學校的環境與設備來把自己鑄造成個東西。我們須要明白了解:

救國千萬事,何一不當為?而吾性所適,僅有一二宜。認清了你“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方向,努力求發展,這便是你對國家應盡的責任,這便是你的救國事業的預備工夫。國家的紛擾,外間的刺激,只應該增加你求學的熱心與興趣,而不應該引誘你跟著大家去吶喊,吶喊救不了國家。即使吶喊也算是救國運動的一部分,你也不可忘記你的事業有比吶喊重要十倍百倍的。你的事業是要把你自己造成一個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才。

你忍不住嗎?你受不住外面的刺激嗎?你的同學都出去吶喊了,你受不了他們的引誘與譏笑嗎?你獨坐在圖書館里覺得難為情嗎?你心里不安嗎?——這也是人情之常,我們不怪你:我們都有忍不住的時候。但我們可以告訴你一兩個故事,也許可以給你一點鼓舞:——德國大文豪哥德(Goethe)在他的年譜里曾說,他每遇著國家政治上有大紛擾的時候,他便用心去研究一種絕不關系時局的學問,使他的心思不致受外界的擾亂。所以拿破侖的兵威逼迫德國最厲害的時期里,哥德天天用功研究中國的文物。又當利俾瑟之戰的那一天哥德正關著門,做他的名著Essex的“尾聲”。德國大哲學家費希特(Fichte)是近代國家主義的一個創始者。然而他當普魯士被拿破侖踐破之后的第二年(1807)回到柏林,便著手計劃一個新的大學——即今日之柏林大學。那時候,柏林還在敵國駐兵的掌握里。費希特在柏林繼續講學,在很危險的環境里發表他的“告德意志民族”(Redengl die deut schenation)。往往在他講學的堂上聽得見敵人駐兵操演回來的笳聲。他這一套講演——“告德意志民族”——忠告德國人不要灰心喪志,不要驚慌失措;他說,德意志民族是不會亡國的;這個民族有一種天賦的使命,就是要在世間建立一個精神的文明——德意志的文明,他說:這個民族的國家是不會亡的。

后來費希特計劃的柏林大學變成了世界的一個最有名的學府;他那部“告德意志民族”不但變成了德意志帝國建國的一個動力,并且成了十九世紀全世界的國家主義的一種經典。

上邊的兩段故事是我愿意介紹給全國的青年男女學生的。我們不期望人人都做哥德與費希特。我們只希望大家知道:在一個擾攘紛亂的時期里跟著人家亂跑亂喊,不能就算是盡了愛國的責任,此外還有更難更可貴的任務:在紛亂的喊聲里,能立定腳跟,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這塊材料鑄造成個有用的東西!

本文原載于1925年9月5日《現代評論》第2卷第39期

新思潮的意義

近來報紙上發表過幾篇解釋“新思潮”的文章。我讀了這幾篇文章,覺得他們所舉出的新思潮的性質,或太瑣碎,或太籠統,不能算作新思潮運動的真確解釋,也不能指出新思潮的將來趨勢。即如包世杰先生的《新思潮是什么》一篇長文,列舉新思潮的內容,何嘗不詳細?但是他究竟不曾使我們明白那種種新思潮的共同意義是什么。比較最簡單的解釋要算我的朋友陳獨秀先生所舉出的新青年兩大罪——其實就是新思潮的兩大罪案——一是擁護德莫克拉西先生(民治主義),一是擁護賽因斯先生(科學)。陳先生說: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

這話雖然很簡明,但是還嫌太籠統了一點。假使有人問:“何以要擁護德先生和賽先生便不能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呢?”答案自然是:“因為國粹和舊文學是同德賽兩位先生反對的。”又問:“何以凡同德賽兩位先生反對的東西都該反對呢?”這個問題可就不是幾句籠統簡單的話所能回答的了。

據我個人的觀察,新思潮的根本意義只是一種新態度。這種新態度可叫做“評判的態度”。

評判的態度,簡單說來,只是凡事要重新分別一個好與不好。仔細說來,評判的態度含有幾種特別的要求:

(1)對于習俗相傳下來的制度風俗,要問:“這種制度現在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2)對于古代遺傳下來的圣賢教訓,要問“:這句話在今日還是不錯嗎?”

(3)對于社會上糊涂公認的行為與信仰,都要問:“大家公認的,就不會錯了嗎?人家這樣做,我也該這樣做嗎?難道沒有別樣做法比這個更好、更有理、更有益的嗎?”

尼采說現今時代是一個“重新估定一切價值”(Transvaudtion of all Valuss)的時代。“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八個字便是評判的態度的最好解釋。從前的人說婦女的腳越小越美。現在我們不但不認小腳為“美”,簡直說這是“慘無人道”了。十年前,人家和店家都用鴉片煙敬客。現在鴉片煙變成犯禁品了。二十年前,康有為是洪水猛獸一般的維新黨。現在康有為變成老古董了。康有為并不曾變換,估價的人變了,故他的價值也跟著變了。這叫做“重新估定一切價值”。

我以為現在所謂“新思潮”,無論怎樣不一致,根本上同有這公共的一點——評判的態度。孔教的討論只是要重新估定孔教的價值。文學的評論只是要重新估定舊文學的價值。貞操的討論只是要重新估定貞操的道德在現代社會的價值。舊戲的評論只是要重新估定舊戲在今日文學上的價值。禮教的討論只是要重新估定古代的綱常禮教在今日還有什么價值。女子的問題只是要重新估定女子在社會上的價值。政府與無政府的討論,財產私有與公有的討論,也只是要重新估定政府與財產等制度在今日社會的價值。我也不必往下數了,這些例很夠證明這種評判的態度是新思潮運動的共同精神。

這種評判的態度,在實際上表現時,有兩種趨勢。一方面是討論社會上、政治上、宗教上、文學上種種問題。一方面是介紹西洋的新思想、新學術、新文學、新信仰。前者是“研究問題”,后者是“輸入學理”。這兩項是新思潮的手段。

我們隨便翻開這兩三年以來的新雜志與報紙,便可以看出這兩種的趨勢。在研究問題一方面,我們可以指出(1)孔教問題,(2)文學改革問題,(3)國語統一問題,(4)女子解放問題,(5)貞操問題,(6)禮教問題,(7)教育改良問題,(8)婚姻問題,(9)父子問題,(10)戲劇改良問題,等等。在輸入學理一方面,我們可以指出《新青年》的“易卜生號”、“馬克思號”,《民鐸》的“現代思潮號”,《新教育》的“杜威號”,《建設》的“全民政治”的學理,和北京《晨報國民公報》《每周評論》,上海《星期評論》《時事新報》《解放與改造》,廣州《民風周刊》……等雜志報紙所介紹的種種西洋新學說。

為什么要研究問題呢?因為我們的社會現在正當根本動搖的時候,有許多風俗制度,向來不發生問題的,現在因為不能適應時勢的需要,不能使人滿意,都漸漸地變成困難的問題,不能不徹底研究,不能不考問舊日的解決法是否錯誤;如果錯了,錯在什么地方;錯誤尋出了,可有什么更好的解決方法;有什么方法可以適應現時的要求。例如孔教的問題,向來不成什么問題;后來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接近,孔教的勢力漸漸衰微,于是有一班信仰孔教的人妄想要用政府法令的勢力來恢復孔教的尊嚴;卻不知道這種高壓的手段恰好挑起一種懷疑的反動。因此,民國四五年的時候,孔教會的活動最大,反對孔教的人也最多。孔教成為問題就在這個時候。現在大多數明白事理的人,已打破了孔教的迷夢,這個問題又漸漸地不成問題了,故安福部的議員通過孔教為修身大本的議案時,國內竟沒有人睬他們了!

又如文學革命的問題。向來教育是少數“讀書人”的特別權利,于大多數人是無關系的,文字的艱深不成問題。近來教育成為全國人的公共權利,人人知道普及教育是不可少的,故逐漸地有人知道文言在教育上實在不適用,于是文言白話就成為問題了。后來有人覺得單用白話做教科書是不中用的,因為世間決沒有人情愿學一種除了教科書以外便沒有用處的文字。這些人主張:古文不但不配做教育的工具,并且不配做文學的利器;若要提倡國語的教育,先須提倡國語的文學。文學革命的問題就是這樣發生的。現在全國教育聯合會已全體一致通過小學教科書改用國語的議案,況且用國語做文章的人也漸漸地多了,這個問題又漸漸地不成問題了。

為什么要輸入學理呢?這個大概有幾層解釋。一來呢,有些人深信中國不但缺乏炮彈兵船電報鐵路,還缺乏新思想與新學術,故他們盡量地輸入西洋近世的學說。二來呢,有些人自己深信某種學說,要想他傳播發展,故盡力提倡。三來呢,有些人自己不能做具體的研究工夫,覺得翻譯現成的學說比較容易些,故樂得做這種稗販事業。四來呢,研究具體的社會問題或政治問題,一方面做那破壞事業,一方面做對癥下藥的工夫,不但不容易,并且很遭犯忌諱,很容易惹禍,故不如做介紹學說的事業,借“學理研究”的美名;既可以避“過激派”的罪名,又還可以種下一點革命的種子。五來呢,研究問題的人勢不能專就問題本身討論,不能不從那問題的意義上著想;但是問題引申到意義上去,便不能不靠許多學理做參考比較的材料,故學理的輸入往往可以幫助問題的研究。

這五種動機雖然不同,但是多少總含有一種“評判的態度”,總表示對于舊有學術思想的一種不滿意和對于西方的精神文明的一種新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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