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這一年,順弟十七歲了。
一天的下午,金灶在三里外的張家店做裁縫,忽然走進(jìn)了一個中年婦人,叫聲“金灶舅”。他認(rèn)得她是上莊的星五嫂,她娘家離中屯不遠(yuǎn),所以他從小認(rèn)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紳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
金灶招呼她坐下。她開口道:“巧極了,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了張家店,才知道你在這里做活。巧極了。金灶舅,我來尋你,是想開你家順弟的八字。”
金灶問是誰家。
星五先生娘說:“就是我家大侄兒三哥。”
“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頭討的七都的玉環(huán),死了十多年了。玉環(huán)生下了兒女一大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現(xiàn)在都長大了。不過他在外頭做官,沒有個家眷,實在不方便。所以他寫信來家,要我們給他定一頭親事。”
金灶說,“我們種田人家的女兒哪配做官太太?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說:“我家三哥有點怪脾氣。他今年寫信回來說,一定要討一個做莊稼人家的女兒。”
“什么道理呢?”
“他說,做莊稼人家的人身體好,不會像玉環(huán)那樣癆病鬼。他又說,莊稼人家曉得艱苦。”
金灶說:“這件事不會成功的。一來呢,我們配不上做官人家。二來,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兒給人做填房。三來,三先生家的兒女都大了,他家大兒子大女兒都比順弟大好幾歲,這樣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這個八字不用開了。”
星五先生娘說:“你不要客氣。順弟很穩(wěn)重,是個有福氣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順弟今年十七歲了,眼睛一?,二十歲到頭上,你哪里去尋一個青頭郎?填房有什么不好?三哥的信上說了,新人過了門,他就要帶上任去。家里的兒女,大女兒出嫁了;大兒子今年做親,留在家里;二女兒是從小給了人家了;三女兒也留在家里。將來在任上只有兩個雙胞胎的十五歲小孩子,他們又都在學(xué)堂里。這個家也沒有什么難照應(yīng)。”
金灶是個老實人,他也明白她的話有駁不倒的道理。家鄉(xiāng)風(fēng)俗,女兒十三四歲總得定親了,十七八歲的姑娘總是做填房的居多。他們夫婦因為疼愛順弟,總想許個念書人家,所以把她耽誤了。這是他們做父母的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點躊躇。
星五先生娘見他躊躇,又說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問問金灶舅母,開個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來取。八字對不對,辰肖合不合,誰也不知道。開個八字總不妨事。”金灶一想,開個八字誠然不妨事,他就答應(yīng)了。
這一天,他從張家店回家,順弟帶了弟弟放牛去了,還沒有回來。他放下針錢包和熨斗,便在門里板凳上坐下來吸旱煙。他的妻子見他有心事的樣子,忙過來問他。他把星五嫂的話對她說了。
她聽了大生氣,忙問,“你不曾答應(yīng)她開八字?”
他說,“我說要回家商量商量。不過開個八字給他家,也不妨事。”
她說,“不行。我不肯把女兒許給快五十歲的老頭子。他家兒女一大堆,這個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們莊戶人家的女兒,將來讓人家把女兒欺負(fù)煞,誰家來替我們伸冤?我不開八字。”
他慢吞吞地說,“順弟今年十七歲了,許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個好人——”
她更生氣了,“是的,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心高,耽誤了女兒的終身。女兒沒有人家要了,你就想送給人家做填房,做晚娘。做填房也可以,三先生家可不行。他家是做官人家,將來人家一定說我們貪圖人家有勢力,把女兒賣了,想換個做官的女婿。我背不起這個惡名。別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兒沒人家要,我養(yǎng)她一世。”
他們夫妻吵了一場,后來金灶說,“不要吵了。這是順弟自家的事,吃了夜飯,我們問問她自己。好不好?”她也答應(yīng)了。
晚飯后,順弟看著兄弟睡下,回到菜油燈下做鞋。金灶開口說,“順弟,你母親有句話要問你。”
順弟抬起頭來,問媽有什么話。她媽說,“你爸爸有話問你,不要朝我身上推。”
順弟看她媽有點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問她爸。她爸對她說,“上莊三先生要討個填房,他家今天叫人來開你的八字。你媽嫌他年紀(jì)太大,四十七歲了,比你大三十歲,家中又有一大堆兒女。晚娘不容易做,我們怕將來害了你一世,所以要問問你自己。”
他把今天星五嫂的話說了一遍。
順弟早已低下頭去做針線,半晌不肯開口。她媽也不開口。她爸也不說話了。
順弟雖不開口,心里卻在那兒思想。她好像閉了眼睛,看見她的父親在天剛亮的時候挑著一大擔(dān)石頭進(jìn)村來,看見那大塊屋基上堆著他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來的石頭,看見她父親晚上坐在黑影地里沉思嘆氣。一會兒,她又仿佛看見她做了官回來,在新屋的大門口下轎。一會兒,她的眼前又仿佛現(xiàn)出了那紫黑面孔,兩眼射出威光的三先生……
她心里這樣想:這是她幫她父母的機(jī)會到了。做填房可以多接聘金。前妻兒女多,又是做官人家,聘金財禮總應(yīng)該更好看點。她將來總還可以幫她父母的忙。她父親一生夢想的新屋總可以成功……三先生是個好人,人人都敬重他,只有開賭場煙場館的人怕他恨他……
她母親說話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想。她媽說,“對我們,有什么話不好說?你說吧!”
順弟抬起眼睛來,見她爸媽都望著她自己。她低下頭去,紅著臉說道:“只要你們倆都說他是個好人,請你們倆作主。”她接著又加上一句話,“男人家四十七歲也不能算是年紀(jì)大。”
她爸嘆了一口氣。她媽可氣得跳起來了,忿忿地說,“好呵!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罷!聽你情愿吧!”
順弟聽了這句話,又羞又氣,手里的鞋面落在地上,眼淚直滾下來。她拾起鞋面,一聲不響,走到她房里去哭了。
經(jīng)過了這一番家庭會議之后,順弟的媽明白她女兒是愿意的了,她可不明白她情愿賣身來幫助爹媽的苦心,所以她不指望這門親事成功。
她怕開了八字去,萬一辰肖相合,就難回絕了;萬一八字不合,旁人也許要笑她家高攀不上做官人家。她打定主意,要開一張假八字給媒人拿去。第二天早晨,她到祠堂蒙館去,請先生開一個庚帖,故意錯報了一天生日,又錯報了一個時辰。先生翻開《萬年歷》,把甲子查明寫好,她拿回去交給金灶。
那天下午,星五先生娘到張家拿到了庚帖,高興得很。回到了上莊,她就去尋著月吉先生,請他把三先生和她的八字排排看。
月吉先生看了八字,問是誰家女兒。
“中屯金灶官家的順弟。”
月吉先生說,“這個八字開錯了。小村鄉(xiāng)的蒙館先生連官本(俗稱歷書為官本)也不會查,把八個字抄錯了四個字。”
星五先生娘說,“你怎么知道八字開錯了?”
月吉先生說,“我算過她的八字,所以記得。大前年村里七月會,我看見這女孩子,她不是燦嫂的侄女嗎?圓圓面孔,有一點雀斑,頭發(fā)很長,是嗎?面貌并不美,倒穩(wěn)重得很,不像個莊稼人家的孩子。我那時問燦嫂討了她的八字來算算看。我算過的八字,三五年不會忘記的。”
他抽開書桌的抽屜,尋出一張字條來,說,“可不是呢?在這里了。”他提起筆來,把庚帖上的八字改正,又把三先生的八字寫出。他排了一會,對星五先生娘說,“八字是對的,不用再去對了。星五嫂,你的眼力不差,這個人配得上三哥。相貌是小事,八字也是小事,金灶官家的規(guī)矩好。你明天就去開禮單。三哥那邊,我自己寫信去。”
過了兩天,星五先生娘到了中屯,問金灶官開“禮單”。她埋怨道,“你們村上的先生不中用,把八字開錯了,幾乎誤了事。”
金灶嫂心里明白,問誰說八字開錯了的。星五先生娘一五一十地把月吉先生的話說了。金灶夫妻很詫異,他們都說,這是前世注定的姻緣。金灶嫂現(xiàn)在也不反對了。他們答應(yīng)開禮單,叫她隔幾天來取。
馮順弟就是我的母親,三先生就是我的父親鐵花先生。在我父親的日記上,有這樣幾段記載:
【光緒十五年(1889年)二月】十六日,行五十里,抵家……
二十一日,遣媒人訂約于馮姓,擇定三月十二日迎娶……
三月十一日,遣輿詣七都中屯迎娶馮氏。
十二日,馮氏至。行合巹禮。謁廟。
十三日,十四日,宴客……
四月初六日,往中屯,叩見岳丈岳母。
初七日,由中屯歸……
五月初九日,起程赴滬,天雨,行五十五里,宿旌之新橋。
十九,六,二十六
此篇原載1931年3月10日《新月》第3卷第1號
第一章 九年的家鄉(xiāng)教育
01
我生在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1891年12月17日),那時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東門外。我生后兩個月,我父親被臺灣巡撫邵友濂調(diào)往臺灣;江蘇巡撫奏請免調(diào),沒有效果。我父親于十八年二月底到臺灣,我母親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1893年)二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嗣秬、三哥嗣秠)也從上海到臺灣。我們在臺南住了十個月。十九年五月,我父親做臺東直隸州知州,兼統(tǒng)鎮(zhèn)海后軍各營。臺東是新設(shè)的州,一切草創(chuàng),故我父不能帶家眷去。到十九年底,我們才到臺東。我們在臺東住了整一年。
甲午(1894年)中日戰(zhàn)事開始,臺灣也在備戰(zhàn)的區(qū)域,恰好介如四叔來臺灣,我父親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鄉(xiāng),只留二哥嗣秬跟著他在臺東。我們于乙未年(1895年)正月離開臺灣,二月初十日從上海起程回績溪故鄉(xiāng)。
那年四月,中日和議成,把臺灣割讓給日本。臺灣紳民反對割臺,要求巡撫唐景崧堅守。唐景崧請西洋各國出來干涉,各國不允。臺人公請?zhí)茷榕_灣民主國大總統(tǒng),幫辦軍務(wù)劉永福為主軍大總統(tǒng)。我父親在臺東辦后山的防務(wù),電報已不通,餉源已斷絕。那時他已得腳氣病,左腳已不能行動。他守到閏五月初三日,始離開后山。到安平時,劉永福苦苦留他幫忙,不肯放行。到六月二十五日,他雙腳都不能動了,劉永福始放他行。六月二十八日到廈門,手足俱不能動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廈門,成為東亞第一個民主國的第一個犧牲者!
這時候我只有三歲零八個月。我仿佛記得我父親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只覺得天地都翻覆了!我只仿佛記得這一點悽慘的情狀,其余都不記得了。
02
我父親死時,我母親只有二十三歲。我父初娶馮氏,結(jié)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國之亂,同治二年(1863年)死在兵亂里。次娶曹氏,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死于光緒四年(1878年)。我父親因家貧,又有志遠(yuǎn)游,故久不續(xù)娶。到光緒十五年(1889年),他在江蘇候補(bǔ),生活稍稍安定,才續(xù)娶我的母親。我母親結(jié)婚后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親了。那時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兒子。大姊比我母親大七歲。大哥比她大兩歲。二姊是從小抱給人家的。三姊比我母親小三歲,二哥三哥(孿生的)比她小四歲。這樣一個家庭里忽然來了一個十七歲的后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難,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結(jié)婚后不久,我父親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脫離了大家庭的痛苦,我父又很愛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認(rèn)字讀書,這幾年的生活是很快樂的。我小時也很得我父親鐘愛,不滿三歲時,他就把教我母親的紅紙方字教我認(rèn)。父親作教師,母親便在旁作助教。我認(rèn)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溫她的熟字。他太忙時,她就是代理教師。我們離開臺灣時,她認(rèn)得了近千字,我也認(rèn)得了七百多字。這些方字都是我父親親手寫的楷字,我母親終身保存著,因為這些方塊紅箋上都是我們?nèi)齻€人的最神圣的團(tuán)居生活的紀(jì)念。
我母親二十三歲就做了寡婦,從此以后,又過了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將來,這一點希望居然使她掙扎著活了二十三年。
我父親在臨死之前兩個多月,寫了幾張遺囑,我母親和四個兒子每人各有一張,每張只有幾句話。給我母親的遺囑上說糜兒(我的名字叫嗣糜,糜字音門)天資頗聰明,應(yīng)該令他讀書。給我的遺囑也教我努力讀書上進(jìn)。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響。我十一歲的時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親問他們道:“糜今年十一歲了。你老子叫他念書。你們看看他念書念得出嗎?”二哥不曾開口,三哥冷笑道:“哼,念書!”二哥始終沒有說什么。我母親忍氣坐了一會,回到了房里才敢掉眼淚。她不敢得罪他們,因為一家的財政權(quán)全在二哥的手里,我若出門求學(xué)是要靠他供給學(xué)費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淚,終不敢哭。
但父親的遺囑究竟是父親的遺囑,我是應(yīng)該念書的。況且我小時很聰明,四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是能夠念書的。所以隔了兩年,三哥往上海醫(yī)肺病,我就跟他出門求學(xué)了。
03
我在臺灣時,大病了半年,故身體很弱。回家鄉(xiāng)時,我號稱五歲了,還不能跨一個七八寸高的門檻。但我母親望我念書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時候,我才滿三歲零幾個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玠)的學(xué)堂里讀書了。我的身體太小,他們抱我坐在一只高凳子上面。我坐上了就爬不下來,還要別人抱下來。但我在學(xué)堂并不算最低級的學(xué)生,因為我進(jìn)學(xué)堂之前已認(rèn)得近一千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