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很有“衛(wèi)道”的臭味,但也可以表現(xiàn)我在不滿十七歲時的思想路子。《叢話》第四條說:
吾嘗持無鬼之說,論者或咎余,謂舉一切地獄因果之說而摧陷之,使人敢于為惡,殊悖先王神道設(shè)教之旨。此言余不能受也。今日地獄因果之說盛行,而惡人益多,民德日落,神道設(shè)教之成效果何如者!且處茲思想競爭時代,不去此種種魔障,思想又烏從而生耶?
這種夸大的口氣,出于一個十七歲孩子的筆下,未免叫人讀了冷笑。但我現(xiàn)在回看我在那時代的見解,總算是自己獨立想過幾年的結(jié)果,比起現(xiàn)今一班在幾個抽象名詞里翻筋斗的少年人們,我還不感覺慚愧。
《競業(yè)旬報》上的一些文字,我早已完全忘記了。前年中國國民黨的中央宣傳部曾登報征求全份的《競業(yè)旬報》,——大概他們不知道這里面一大半的文字是胡適做的,——似乎也沒有效果。我靠幾個老朋友的幫忙,搜求了幾年,至今還不曾湊成全份。今年回頭看看這些文字,真有如同隔世之感。但我很詫異的是有一些思想后來成為我的重要的出發(fā)點的,在那十七八歲的時候已有了很明白的傾向了。例如我在《旬報》第三十六期上發(fā)表一篇《茍且》,痛論隨便省事不肯徹底思想的毛病,說“茍且”二字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場大瘟疫,把幾千年的民族精神都瘟死了。我在《真如島》小說第十一回(《旬報》三十七期)論扶乩的迷信,也說:
程正翁,你想罷。別說沒有鬼神,即使有鬼神,那關(guān)帝呂祖何等尊嚴,豈肯聽那一二張符訣的號召?這種道理總算淺極了,稍微想一想,便可懂得。只可憐我們中國人總不肯想,只曉得隨波逐流,隨聲附和。國民愚到這步田地,照我的眼光看來,這都是不肯思想之故。所以宋朝大儒程伊川說“學原于思”,這區(qū)區(qū)四個字簡直是千古至言。——鄭先生說到這里,回過頭來,對翼華、翼璜道:“程子這句話,你們都可寫作座右銘。”
“學原于思”一句話是我在澄衷學堂讀朱子《近思錄》時注意到的。我后來的思想走上了赫胥黎和杜威的路上去,也正是因為我從十幾歲時就那樣十分看重思想的方法了。
又如那時代我在李莘伯辦的《安徽白話報》上發(fā)表的一篇《論承繼之不近人情》(轉(zhuǎn)載在《旬報》二十九期),我不但反對承繼兒子,并且根本疑問“為什么一定要兒子?”此文的末尾有一段說:
我如今要薦一個極孝順永遠孝順的兒子給我們中國四萬萬同胞。這個兒子是誰呢?便是“社會”……
你看那些英雄豪杰仁人義士的名譽,萬古流傳,永不湮沒;全社會都崇拜他們,紀念他們;無論他們有子孫沒有子孫,我們紀念著他們,總不少減;也只為他們有功于社會,所以社會永遠感謝他們,紀念他們。阿噲噲,這些英雄豪杰仁人義士的孝子賢孫多極了,多極了!……一個人能做許多有益于大眾有功于大眾的事業(yè),便可以把全社會都成了他的孝子賢孫。列位要記得:兒子,孫子,親生的,承繼的,都靠不住。只有我所薦的孝子順孫是萬無一失的。
這些意思,最初起于我小時看見我的三哥出繼珍伯父家的痛苦情形,是從一個真問題上慢慢想出來的一些結(jié)論。這一點種子,在四五年后,我因讀培根(Bacon)的論文有點感觸,在日記里寫成我的《無后主義》。在十年之后,又因為我母親之死引起了一些感想,我才寫成《不朽:我的宗教》一文,發(fā)揮“社會不朽”的思想。
這幾十期的《競業(yè)旬報》,不但給了我一個發(fā)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機會,還給了我一年多作白話文的訓練。清朝末年出了不少的白話報,如《中國白話報》《杭州白話報》《安徽俗話報》《寧波白話報》《潮州白話報》,都沒有長久的壽命。光緒宣統(tǒng)之間,范鴻仙等辦《國民白話日報》,李莘伯辦《安徽白話報》,都有我的文字,但這兩個報都只有幾個月的壽命。《競業(yè)旬報》出到四十期,要算最長壽的白話報了。我從第一期投稿起,直到他停辦時止,中間不過有短時期沒有我的文字。和《競業(yè)旬報》有編輯關(guān)系的人,如傅君劍,如張丹斧,如葉德爭,都沒有我的長久關(guān)系,也沒有我的長期訓練。我不知道我那幾十篇文字在當時有什么影響,但我知道這一年多的訓練給了我自己絕大的好處,白話文從此形成了我的一種工具。七八年之后,這件工具使我能夠在中國文學革命的運動里做了一個開路的工人。
03
我進中國公學不到半年,就得了腳氣病,不能不告假醫(yī)病。我住在上海南方瑞興泰茶葉店里養(yǎng)病,偶然翻讀吳汝綸選的一種古文讀本,其中第四冊全是古詩歌。這是我第一次讀古體詩歌,我忽然感覺很大的興趣。病中每天讀熟幾首。不久就把這一冊古詩讀完了。我小時曾讀一本律詩,毫不覺得有興味,這回看了這些樂府歌辭和五七言詩歌,才知道詩歌原來是這樣自由的,才知道做詩原來不必先學對仗。我背熟的第一首詩是《木蘭辭》,第二首是《飲馬長城窟行》,第三是《古詩十九首》。一路下去,直到陶潛、杜甫,我都喜歡讀。讀完了吳汝綸的選本,我又在二哥的藏書里尋得了《陶淵明集》和《白香山詩選》,后來又買了一部《杜詩鏡詮》。這時期我專讀古體歌行,不肯再讀律詩;偶然也讀一些五七言絕句。
有一天,我回學堂去,路過《競業(yè)旬報》社,我進去看傅君劍,他說不久就要回湖南去了。我回到了宿舍,寫了一首送別詩,自己帶給君劍,問他像不像詩。這詩我記不得了,只記得開端是“我以何因緣,得交傅君劍”。君劍很夸獎我的送別詩,但我終有點不自信。過了一天,他送了一首《留別適之即和贈別之作》來,用日本卷箋寫好,我打開一看,真嚇了一跳。他詩中有“天下英雄君與我,文章知己友兼師”兩句,在我這剛滿十五歲的小孩子的眼里,這真是受寵若驚了!“難道他是說謊話哄小孩子嗎?”我忍不住這樣想。君劍這幅詩箋,我趕快藏了,不敢給人看。然而他這兩句鼓勵小孩子的話可害苦我了!從此以后,我就發(fā)憤讀詩,想要做個詩人了。有時候,我在課堂上,先生在黑板上解高等代數(shù)的算式,我卻在斯密司的《大代數(shù)學》底下翻《詩韻合璧》,練習簿上寫的不是算式,是一首未完的紀游詩。一兩年前我半夜里偷點著蠟燭,伏在枕頭上演習代數(shù)問題,那種算學興趣現(xiàn)在都被做詩的新興趣趕跑了!我在腳氣病的幾個月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世界,同時也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我從此走上了文學史學的路,后來幾次想矯正回來,想走到自然科學的路上去,但興趣已深,習慣已成,終無法挽回了。
丁未正月(1907年)我游蘇州,三月與中國公學全體同學旅行到杭州,我都有詩紀游。我那時全不知道“詩韻”是什么,只依家鄉(xiāng)的方音,念起來同韻便算同韻。在西湖上寫了一首絕句,只押了兩個韻腳,楊千里先生看了大笑,說,一個字在“尤”韻,一個字在“蕭”韻。他替我改了兩句,意思全不是我的了。我才知道做詩要硬記《詩韻》,并且不妨犧牲詩的意思來遷就詩的韻腳。
丁未五月,我因腳氣病又發(fā)了,遂回家鄉(xiāng)養(yǎng)病。(我們徽州人在上海得了腳氣病,必須趕緊回家鄉(xiāng),行到錢塘江的上游,腳腫便漸漸退了)。我在家中住了兩個多月,母親很高興。從此以后,我十年不歸家(1907—1917),那是母親和我都沒有料到的。那一次在家,和近仁叔相聚甚久,他很鼓勵我作詩。在家中和路上我都有詩。這時候我讀了不少白居易的詩,所以我這時期的詩,如在家鄉(xiāng)做的《棄父行》,很表現(xiàn)《長慶集》的影響。
丁未以后,我在學校里頗有少年詩人之名,常常和同學們唱和。有一次我做了一首五言律詩,押了一個“赪”字韻,同學和教員和作的詩有十幾首之多。同學中如湯昭(保民)、朱經(jīng)(經(jīng)農(nóng))、任鴻雋(叔永)、沈翼孫(燕謀)等都能作詩;教員中如胡梓方先生、石一參先生等,也都愛提倡詩詞。梓方先生即是后來出名的詩人胡詩廬,這時候他教我們的英文,英文教員能做中國詩詞,這是當日中國公學的一種特色。還有一位英文教員姚康侯先生,是辜鴻銘先生的學生,也是很講究中國文學的。辜先生譯的《癡漢騎馬歌》,其實是姚康侯先生和幾位同門修改潤色的。姚先生在課堂上常教我們翻譯,從英文譯漢文,或從漢文譯英文。有時候,我們自己從讀本里挑出愛讀的英文詩,邀幾個能詩的同學分頭翻譯成中國詩,拿去給姚先生和胡先生評改。姚先生常勸我們看辜鴻銘譯的《論語》,他說這是翻譯的模范。但五六年后,我得讀辜先生譯的《中庸》,感覺很大的失望。大概當時所謂翻譯,都側(cè)重自由的意譯,務(wù)必要“典雅”,“而不妨變動原文的意義與文字。這種訓練也有他的用處,可以使學生時時想到中西文字異同之處,時時想到某一句話應(yīng)該怎樣翻譯,才可算“達”與“雅”。我記得我們試譯一首英文詩,中有Scarecrow一個字,我們大家想了幾天,想不出一個典雅的譯法。但是這種功夫,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算是浪費了的。
我初學做詩,不敢做律詩,因為我不曾學過對對子,覺得那是很難的事。戊申(1908年)以后,我偶然試做一兩首五言律詩來送朋友,覺得并不很難,后來我也常常做五七言律詩了。做慣律詩之后,我才明白這種體裁是似難而實易的把戲;不必有內(nèi)容,不必有情緒,不必有意思,只要會變戲法,會搬運典故,會調(diào)音節(jié),會對對子,就可以謅成一首律詩。這種體裁最宜于做沒有內(nèi)容的應(yīng)酬詩,無論是殿廷上應(yīng)酬皇帝,或寄宿舍里送別朋友,把頭搖幾搖,想出了中間兩聯(lián),湊上一頭一尾,就是一首詩了;如果是限韻或和韻的詩,只消從韻腳上去著想,那就更容易了。大概律詩的體裁和步韻的方法所以不能廢除,正因為這都是最方便的戲法。我那時讀杜甫的五言律詩最多,所以我做的五律頗受他的影響。七言律詩,我覺得沒有一首能滿意的,所以我做了幾首之后就不做了。
現(xiàn)在我把我在那時做的詩抄幾首在這里,也算一個時期的紀念:
秋日夢返故居(戊申八月)
秋高風怒號,客子中懷亂。撫枕一太息,悠悠歸里闬。入門拜慈母,母方撫孫玩。齊兒見叔來,牙牙似相喚。拜母復入室,諸嫂同炊爨。問答乃未已,舉頭日已旰。方期長聚首,豈復疑夢幻?年來歷世故,遭際多憂患。耿耿苦思家,聽人譏斥鷃。(玩字原作弄,是誤用方音,前年改玩字。)
軍人夢(譯Thomas Campbell's A Soldier's Dream)(戊申)
笳聲銷歇幕云沉,耿耿天河燦列星。戰(zhàn)士創(chuàng)痍橫滿地,倦者酣眠創(chuàng)者逝。枕戈藉草亦蘧然,時見芻人影搖曳。長夜沉沉夜未央,陶然入夢已三次。夢中忽自顧,身已離隊伍,秋風拂襟袖,獨行殊踽踽。惟見日東出,迎我歸鄉(xiāng)土。縱橫阡陌間,盡是釣游跡,時聞老農(nóng)刈稻歌,又聞牛羊嗥山脊。歸來戚友咸燕集,誓言不復相離別。嬌兒數(shù)數(shù)親吾額,少婦情深自嗚咽。舉室爭言君已倦,幸得歸休免征戰(zhàn)。驚回好夢日熹微,夢魂渺渺成虛愿。(芻人原作芻靈,今年改。)
酒醒(己酉)
酒能消萬慮,已分醉如泥。燭淚流干后,更聲斷續(xù)時。醒來還苦憶,起坐一沉思。窗外東風峭,星光淡欲垂。
女優(yōu)陸菊芬演《紡棉花》(己酉)
永夜親機杼,悠悠念遠人。朱弦纖指弄,一曲翠眉顰。滿座天涯客,無端旅思新。未應(yīng)兒女語,爭奈不勝春!
秋柳 有序(己酉)
秋日適野,見萬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質(zhì),際茲高秋,獨能迎風而舞,意態(tài)自如。豈老氏所謂能以弱者存耶?感而賦之。
但見蕭颼萬木摧,尚余垂柳拂人來。
西風莫笑長條弱,也向西風舞一回。
(西風莫笑,原作“憑君漫說”,民國五年改。長條原作“柔條”,十八年改。)
此篇原載《新月》第3卷第10號
第五章 我怎樣到外國去
01
戊申(1908年)九月間,中國公學鬧出了一次大風潮,結(jié)果是大多數(shù)學生退學出來,另組織一個中國新公學。這一次風潮為的是一個憲法的問題。
中國公學在最初的時代,純?nèi)皇且粋€共和國家,評議部為最高立法機關(guān),執(zhí)行部的干事即由公選產(chǎn)生出來。不幸這種共和制度實行了九個月(丙午二月至十一月),就修改了。修改的原因,約有幾種:一是因為發(fā)起的留日學生逐漸減少,而新招來的學生逐漸加多,已不是當初發(fā)起時學生與辦事人完全不分界限的情形了;二是因為社會和政府對于這種共和制度都很疑忌;三是因為公學既無校舍,又無基金,有請求官款補助的必要,所以不能不避免外界對于公學內(nèi)部的疑忌。
為了這種種原因,公學的辦事人就在丙午(1906年)年的冬天,請了鄭孝胥、張謇、熊希齡等幾十人作中國公學的董事,修改章程,于是學生主體的制度,就變成了董事會主體的制度。董事會根據(jù)新章程,公舉鄭孝胥為監(jiān)督。一年后,鄭孝胥辭職,董事會又舉夏敬觀為監(jiān)督。這兩位都是有名的詩人,他們都不常到學校,所以我們也不大覺得監(jiān)督制的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