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董事會與監督之下,公學的干事就不能由同學公選了。評議部是新章所沒有的。選舉的干事改為學校聘任的教務長,庶務長,齋務長了。這幾位辦事人,外面要四出募捐,里面要擔負維持學校的責任,自然感覺他們的地位有穩定的必要。況且前面已說過,校章的修改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但我們少年人可不能那樣想。中國公學的校章上明明載著“非經全體三分之二承認,不得修改”。這是我們的憲法上載著的唯一的修正方法。三位干事私自修改校章,是非法的。評議部的取消也是非法的。這里面也還有個人的問題。當家日子久了,總難免“貓狗皆嫌”,何況同學之中有許多本是干事諸君的舊日同輩的朋友呢!在學校上課的同學自然在學業上日日有長進,而干事諸君辦事久了,學問上沒有進境,卻當著教務長一類的學術任務,自然有時難免受舊同學的輕視。法的問題和這種人的問題混合在一塊,風潮就不容易避免了。
代議制的評議部取消之后,全體同學就組織了一個“校友會”,其實就等于今日各校的學生會。校友會曾和三干事爭了幾個月,干事答應了校章可由全體學生修改。又費了幾個月的時間,校友會把許多修正案整理成一個草案,又開了幾次會,才議定了一本校章。一年多的爭執,經過了多少度的磋商,新監督夏先生與干事諸君均不肯承認這新改的校章。
到了戊申(1908年)九月初三日,校友會開大會報告校章交涉的經過,會尚未散,監督忽出布告,完全否認學生有訂改校章之權,這竟是完全取消干事承認全體修改校章的布告了。接著又出了兩道布告,一道說“集會演說,學堂懸為嚴禁……校友會以后不準再行開會”。一道說學生代表朱經、朱紱華“倡首煽眾,私發傳單,侮辱職員,要挾發布所自改印章程,屢誡不悛,純用意氣,實屬有意破壞公學。照章應即斥退,限一日內搬移出校”。
初四日,全體學生簽名停課,在操場上開大會。下午干事會又出布告,開除學生羅君毅、周烈忠、文之孝等七人,并且說:“如仍附從停課,即當將停課學生全行解散,另行組織。”初五日,教員出來調停,想請董事會出來挽救。但董事會不肯開會。初七日學生大會遂決議籌備萬一學校解散后的辦法。
初八日董事陳三立先生出來調停,但全校人心已到了很激昂的程度,不容易挽回了。初九日,校中布告:“今定于星期日暫停膳食,所有被脅諸生可先行退出校外,暫住數日。準于今日午后一時起,在環球中國學生會發給旅膳費。俟本公學將此案辦結后,再行布告來校上課。”
這樣的壓迫手段激起了校中絕大多數同學的公憤。他們決定退學,遂推舉干事籌備另創新校的事。退學的那一天,秋雨淋漓,大家冒雨搬到愛而近路慶祥里新租的校舍里。廚房雖然尋來了一家,飯廳上桌凳都不夠,碗碟也不夠。大家都知道這是我們自己創立的學校,所以不但不叫苦,還要各自掏腰包,捐出錢來作學校的開辦費。有些學生把綢衣、金表,都拿去當了錢來捐給學堂做開辦費。
十天之內,新學校籌備完成了,居然聘教員,排功課,正式開課了。校名定為“中國新公學”,學生有一百六七十人。在這風潮之中,最初的一年因為我是新學生,又因為我告了長時期的病假,所以沒有參與同學和干事的爭執;到了風潮正激烈的時期,我被舉為大會書記,許多記錄和宣言都是我做的;雖然不在被開除之列,也在退學之中。朱經、李琴鶴、羅君毅被舉做干事。有許多舊教員都肯來擔任教課。學校雖然得著社會上一部分人的同情,捐款究竟很少,經費很感覺困難。李琴鶴君擔任教務干事,有一天他邀我到他房里談話,他要我擔任低年級各班的英文,每星期教課三十點鐘,月薪八十元;但他聲明,自家同學作教員,薪俸是不能全領的,總得欠著一部分。
我這時候還不滿十七歲,雖然換了三個學堂,始終沒有得著一張畢業證書。我若繼續上課,明年可以畢業了。但我那時確有不能繼續求學的情形。我家本沒有錢。父親死后,只剩下幾千兩的存款,存在同鄉店家生息,一家人全靠這一點出息過日子。后來存款的店家倒帳了,分攤起來,我家分得一點小店業。我的二哥是個有干才的人,他往來漢口上海兩處,把這點小店業變來變去,又靠他的同學朋友把他們的積蓄寄存在他的店里,所以他能在幾年之中合伙撐起一個規模較大的瑞興泰茶葉店。但近幾年之中,他的性情變了,一個拘謹的人變成了放浪的人;他的費用變大了,精力又不能貫注到店事,店中所托的人又不很可靠,所以店業一年不如一年。后來我家的虧空太大了,上海的店業不能不讓給債權人。當戊申的下半年,我家只剩漢口一所無利可圖的酒棧(兩儀棧)了。這幾個月以來,我沒有錢住宿舍,就寄居在《競業旬報》社里(也在慶祥里)。從七月起,我擔任《旬報》的編輯,每出一期報,社中送我十塊錢的編輯費。住宿和飯食都歸社中擔負。我家中還有母親,眼前就得要我寄錢贍養了。母親也知道家中破產就在眼前,所以寄信來要我今年回家去把婚事辦了。我斬釘截鐵地阻止了這件事,名義上是說求學要緊,其實是我知道家中沒有余錢給我辦婚事,我也沒有錢養家。
正在這個時候,李琴鶴君來勸我在新公學作教員。我想了一會,就答應了。從此以后,我每天教六點鐘的英文,還要改作文卷子。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精力正強,所以還能夠勉強支持下去,直教到第二年(1909年)冬天中國新公學解散時為止。
以學問論,我那時怎配教英文?但我是個肯負責任的人,肯下苦功去預備功課,所以這一年之中還不曾有受窘的時候。我教的兩班后來居然出了幾個有名的人物:毓泰(樹人)、楊銓(杏佛)、嚴莊(敬齊),都做過我的英文學生。后來我還在校外收了幾個英文學生,其中有一個就是張奚若。可惜他們后來都不是專習英國文學;不然,我可真“抖”了!
《競業旬報》停刊之后,我搬進新公學去住。這一年的教書生活雖然很苦,于我自己卻有很大的益處。我在中國公學兩年,受姚康侯和王云五兩先生的影響很大,他們都最注重文法上的分析,所以我那時雖不大能說英國話,卻喜歡分析文法的結構,尤其喜歡拿中國文法來做比較。現在做了英文教師,我更不能不把字字句句的文字弄得清楚。所以這一年之中,我雖沒有多讀英國文學書,卻在文法方面得著很好的練習。
中國新公學在最困苦的情形之下支持了一年多,這段歷史是很悲壯的。那時候的學堂多不講究圖書儀器的設備,只求做到教員好,功課緊,管理嚴,就算好學堂了。新公學的同學因為要爭一口氣,所以成績很好,管理也不算壞。但經費實在太窮,教員只能拿一部分的薪俸,干事處常常受收房捐和收巡捕捐的人的惡氣;往往因為學校不能付房捐與巡捕捐,同學們大家湊出錢來,借給干事處。有一次干事朱經農君(即朱經)感覺學校經費困難已到了絕地,他憂愁過度,神經錯亂,出門亂走,走到了徐家匯的一條小河邊,跳下河去,幸遇人救起,不曾喪命。
這時候,中國公學的吳淞新校舍已開始建筑了,但學生很少。內地來的學生,到了上海,知道了兩個中國公學的爭持,大都表同情于新公學,所以新公學的學生總比老公學多。例如張奚若(原名耘)等一些陜西學生,到了上海,趕不上招考時期,他們寧可在新公學附近租屋補習,卻不肯去老公學報名。所以“中國新公學”的招牌一天不去,“中國公學”是一天不得安穩發展的。老公學的職員萬不料我們能支持這么久。他們也知道我們派出去各省募捐的代表,如朱紱華、朱經農、薛傳斌等,都有有力的介紹,也許有大規模的官款補助的可能。新公學募捐若成功,這個對峙的局面更不容易打消了。
老公學的三干事之中,張邦杰(俊生)先生當風潮起時在外省募捐未歸;他回校后極力主張調停,收回退學的學生。不幸張先生因建筑吳淞校舍,積勞成疾,不及見兩校的合并就死了。新公學董事長李平書先生因新校經濟不易維持,也贊成調停合并。調停的條件大致是:凡新公學的學生愿意回去的,都可回去;新公學的功課成績全部承認;新公學所有虧欠的債務,一律由老公學擔負清償。新公學一年之中虧欠已在一萬元以上,捐款究竟只是種不能救急的希望;職員都是少年人,犧牲了自己的學業來辦學堂,究竟不能持久。所以到了己酉(1909年)十月,新公學接受了調停的條件,決議解散:愿回舊校者,自由回去。我有題新校合影的五律二首,七律一首,可以紀念我們在那時候的感情,所以我抄在這里:
十月題新校合影,時公學將解散
無奈秋風起,艱難又一年。
顛危俱有責,成敗豈由天?
黯黯愁茲別,悠悠祝汝賢。
不堪回首處,滄海已桑田。
此地一為別,依依無限情。
凄涼看日落,蕭瑟聽風鳴。
應有天涯感,無忘城下盟!
相攜入圖畫,萬慮苦相縈。
十月再題新校教員合影
也知胡越同舟誼,無奈驚濤動地來。
江上飛鳥猶繞樹,尊前殘燭已成灰。
曇花幻相空余恨,鴻爪遺痕亦可哀。
莫笑勞勞作芻狗,且論臭味到岑苔。
這都算不得詩,但“應有天涯感,無忘城下盟”兩句確是當時的心理。合并之后,有許多同學都不肯回老公學去,也是為此。這一年的經驗,為一個理想而奮斗,為一個團體而犧牲,為共同生命而合作,這些都在我們一百六十多人的精神上留下磨不去的影子。二十年來,無人寫這一段歷史,所以我寫這幾千字,給我的一班老同學留一點“鴻爪遺痕”。
少年人的理想主義受打擊之后,反動往往是很激烈的。在戊申己酉(1908—1909)兩年之中,我的家事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己酉年,大哥和二哥回家,主張分析家產;我寫信回家,說我現在已能自立了,不要家中的產業。其實家中本沒有什么產業可分,分開時,兄弟們每人不過得著幾畝田,半所屋而已。那一年之中,我母親最心愛的一個妹子和一個弟弟先后死了,她自己也病倒了。我在新公學解散之后,得了兩三百元的欠薪,前途茫茫,毫無把握,哪敢回家去?只好寄居在上海,想尋一件可以吃飯養家的事。在那個憂愁煩悶的時候,又遇著一班浪漫的朋友,我就跟著他們墮落了。
[注]這一段是去年(1931年)夏間寫的,寫成之后,我恐怕我的記載有不正確或不公平的地方,所以把原稿送給王敬芳先生(摶沙),請他批評修改。他是我們攻擊的干事之一,是當日風潮的一個主要目標。但事隔二十多年,我們都可以用比較客觀的眼光來回看當年的舊事了。他看了之后,寫了一封幾千字的長信給我,承認我的話“說得非常心平氣和,且設身處地地委曲體諒,令我極端佩服”,又指出一些與當日事實不符的地方。他指出的錯誤,我都改正了。所以這一段小史,雖是二十多年后追記的,應該沒有多大的錯誤。我感謝王先生的修正,并且盼望我的老同學朱經農、羅君毅諸先生也給我同樣的修正。
王先生在他的長信里說了幾句很感慨的話,我認為很值得附錄在此。他說:“我是當初反對取締規則最力的人,但是今日要問我取締規則到底對于中國學生有多大害處,我實在答應不出來。你是當時反對公學最力的人,看你這篇文章,今昔觀察也就不同得多了。我想青年人往往因感情的沖動,理智便壓抑了。中國學校的風潮,大多數是由于這種原因。學校中少一分風潮,便多一分成就。盼望你注意矯正這種流弊。”
我是贊成這話的,但是我要補充一句:學校的風潮不完全由于青年人的理智被感情壓抑了,其中往往是因為中年人和青年人同樣失去了運用理智的能力。專責備青年人是不公允的。中國公學最近幾次的風潮都是好例子。
二十一,九,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