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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她那么看過我(2)

  • 濟南的冬天
  • 老舍
  • 4990字
  • 2016-11-01 17:02:03

及至過了三十而立,雖有桌椅板凳亦不敢坐,時覺四顧茫然。第一個是老母親的勸告,雖然不明說:“為了養活我,你犧牲了自己,我是怎樣的難過!”可是再說硬話實在使老人難堪;只好告訴母親:不久即有好消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透口話,就滿城風雨。朋友們不論老少男女,立刻都覺得有作媒的資格,而且說得也確是近情近理;平日真沒想到他們能如此高明。還普遍而且最動聽的——不曉得他們都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是:老光棍兒正如老姑娘,獨居慣了就慢慢養成絕戶脾氣——萬要不得的脾氣!一個人,他們說,總得活潑潑的,各盡所長,快活的忙一輩子。因不婚而弄得脾氣古怪,自己苦惱,大家不痛快,這是何苦?這個,的確足以打動一個卅多歲,對世事有些經驗的人!即使我不希望升官發財,我也不甘成為一個老別扭鬼。

那么經濟問題呢?我問他們。我以為這必能問住他們,因為他們必不會因為怕我成了老絕戶而愿每月津貼我多少錢。哼,他們的話更多了。第一,兩個人的花銷不必比一個人多到哪里去;第二,即使多花一些,可是苦樂相抵,也不算吃虧;第三,找位能掙些錢的女子,共同合作,也許從此就富裕起來;第四,就說她不能掙錢,而且多花一些,人生本來是經驗與努力,不能永遠消極的防備,而當努力前進。

說到這里,他們不管我相信這些與否,馬上就給我介紹女友了。仿佛是我決不會去自己找到似的。可是,他們又有文章。戀愛本無須找人幫忙,他們曉得;不過,在戀愛期間,理智往往弱于感情;一旦造成了將錯就錯的局面,必會將恩作怨,糟糕到底。反之,經友人介紹,旁觀者清,即使未必準是半斤八兩,到底是過了磅的有個準數。多一番理智的考核,便少一些感情的瞎碰。雙方既都到了男大當娶,女大當聘之年,而且都愿結婚,一經介紹,必定鄭重其事的為結婚而結婚,不是過過戀愛的癮,況且結婚就是結婚;所謂同居,所謂試婚,所謂解決性欲問題,原來都是這一套。同居而不婚,也得兩個吃飯,也得生兒養女;并不因為思想高明,而可以專接吻,不用吃飯!

我沒了辦法。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我心中鬧得慌。似乎只有結婚才能心靜,別無辦法。于是我就結了婚。

到如今,結婚已有五年,有了一兒一女。把五年的經驗和婚前所聽到的理論相證,倒也怪有個味兒。

第一該說脾氣。不錯,朋友們說對了:有了家,脾氣確是柔和了一些。我必定得說,這是結婚的好處。打算平安的過活必須采納對方的意見,陽綱或陰綱獨振全得出毛病;男女同居,根本需要民治精神,獨裁必引起革命;努力于此種革命并不足以升官發財,而打得頭破血出倒頗悲壯而泄氣。彼此非納著點氣兒不可,久而久之都感到精神的勝利,凡事可以和平解決,夫婦而可成圣矣。

這個,可并不能完全打倒我在婚前的主張:獨身氣壯,天不怕地不怕;結婚氣餒,該瞅著的就得低頭。我的顧慮一點不算多此一舉。結了婚,脾氣確是柔和了,心氣可也跟著軟下來。為兩個人打算,絕不會像一人吃飽天下太平那么干脆。于是該將就者便須將就,不便挺起胸來大吹浩然之氣,戀愛可以自由,結婚無自由。

朋友們說對了。我也并沒說錯。這個,請老兄自己去判斷,假如你想結婚的話。

第二該說經濟。現在,如果再有人對我說,倆人花錢不見得比一人多,我一定毫不遲疑的敬他一個嘴巴子。倆人是倆人,多數加S,錢也得隨著加S。是的,太太可以去掙錢,倆人比一人掙的多;可是花得也多呀。公園,電影場,絕不會有“太太免票”的辦法,別的就不用說了。及至有了小孩,簡直的就不能再有什么預算決算,小孩比皇上還會花錢。太太的事不能再作,顧了掙錢就顧不了小孩,因掙錢而把小孩養壞,照樣的不上算;好,太太專看小孩,老爺專去掙錢,小孩專管花錢,不破產者鮮矣。

自然小孩會帶來許多快樂,作了父母的夫妻特別的能彼此原諒,而小胖孩子又是那么天真可愛。單單的伸出一個胖手指已足使人笑上半天。可是,小胖子可別生病;一生病,爸的表,娘的戒指,全得暫入當鋪,而且晝夜吃不好,睡不安,不亞于國難當前。割割扁桃腺,得一百塊!幸虧正是扁桃腺,這要是整個的圓桃,說不定就得上萬!以我自己說,我對兒女總算不肯溺愛,可是只就醫藥費一項來說,已經使我的肩背又彎了許多。有病難道不給治么?小孩真是金子堆成的。這還沒提到將來的教育費——誰敢去想,閉著眼瞎混吧!

有人會說嘍,結婚之后頂好不要小孩呀。不用聽那一套。我看見不少了,夫妻因為沒有小孩而感情越來越壞,甚至去抱來個娃娃,暫時敷衍一下。有小孩才像家庭;不然,家庭便和旅館一樣。要有小孩,還是早些有的為是。一來,婦女歲數稍大,生產就更多危險;二來,早些有子女,雖然花費很多,可是多少能早些有個打算,即便計劃不能實現,究竟想有個準備;一想到將來,便想到子女,多少心中要思索一番,對于作事花錢就不能不小心。這樣,夫婦自自然然的會老成一些了,要按著老法子說呢,父母養活子女,趕到子女長大便倒過頭來養活父母。假如此法還能適用,那么早有小孩,更為上算。假如父親在四十歲上才有了兒子,兒子到二十的時候,父親已經六十了;說不定,也許活不到六十的;即使兒子應用古法,想養活父親,而父親已入了棺材,哪能喝酒吃飯?

這個,朋友,假若你想結婚的話,又該去思索一番。娶妻需花錢,生兒養女需花錢,負擔日大,肩背日彎,好不傷心;同時,結婚有益,有子也有樂趣,即使樂不抵苦,可是生命至少不顯著空虛。如何之處,統希鑒裁!

至于娶什么樣的太太,問題太大,一言難盡。不過,我看出這么點來:美不是一切。太太不是圖畫與雕刻,可以用審美的態度去鑒賞。人的美還有品德體格的成分在內。健壯比美更重要。一位愛生病的太太不大容易使家庭快樂可愛。學問也不是頂要緊的,因為有錢可以自己立個圖書館,何必一定等太太來豐富你的或任何人的學問?據我看,結婚是關系于人生的根本問題的;即使高調很受聽,可是我不能不本著良心說話,吃,喝,性欲,繁殖,在結婚問題中比什么理想與學問也更要緊。我并不是說婦人應當只管洗衣作飯抱孩子,不應讀書作事。我是說,既來到婚姻問題上,既來到家庭快樂上,就乘早不必唱高調,說那些閑盤兒。這是個實際問題,是解決生命的根源上的幾項問題,那么,說真實的吧,不必弄一套之乎者也。一個美的擺設,正如一個有學問的擺設,都是很好的擺設,可是未見得是位好的太太。假若你是富家翁呢,那就隨便的弄什么擺設也好。不幸,你只是個普通的人,那么,一個會操持家務的太太實在是必要的。假如說吧,你娶了一位哲學博士,長得也頂美,可是一進廚房便覺惡心,夜里和你討論康德的哲學,力主生育節制,即使有了小孩也不會抱著,你怎辦?聽我的話,要娶,就娶個能作賢妻良母的。盡管大家高喊打倒賢妻良母主義,你的快樂你知道。這并不完全是自私,因為一位不希望作賢妻良母的滿可以不嫁而專為社會服務呀。假如一位反抗賢妻良母的而又偏偏去嫁人,嫁了人又連自己的襪子都不會或不肯洗,那才是自私呢。不想結婚,好,什么主義也可以喊;既要結婚,須承認這是個實際問題,不必弄玄虛。夫妻怎不可以談學問呢;可是有了五個小孩,欠著五百元債,明天的房錢還沒指望,要能談學問才怪!兩個幫手,彼此幫忙,是上等婚姻。

有人根本不承認家庭為合理的組織,于是結婚也就成為可笑之舉。這,另有說法,不是咱們所要談的。咱們談的是結婚與組織家庭,那么,這套婆婆話也許有一點點用,多少的備你參考吧。

宗月大師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教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作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作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并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華麗,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臉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里。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里,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圣人的牌位。學生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墻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于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作了學生以后,我時常的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為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這時候,他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么財產也沒有了,只剩了那個后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好善。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作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么熱心,那么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敗理智的。

在我出國以前,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為僧,夫人和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禪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現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對佛學,他有多么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點便去作一點,能作一點便作一點。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沒有好久就被驅除出來。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變賣廟產去救濟苦人。廟里不要這種方丈。一般的說,方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產,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業的廟里作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他還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窮,他忙,他每日只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么洪亮。他的廟里不應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不要報酬。他整天不在廟里,但是他并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里作工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個在金子里長起來的闊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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