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史學與史籍(5)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2974字
- 2016-11-01 17:27:09
史家所據,書籍為多。辨書籍真偽之法,梁任公《中國歷史研究法·史料搜集》一章,所論頗為詳備;惟為求初學明了起見,有失之說殺之處耳,當知之。
凡書無全偽者。如《孔子家語》,王肅以己意羼入處固偽,其余仍自古書中采輯;又其將己意羼入處,以為孔子之言則偽,以考肅說則真矣。故偽書仍有其用,惟視用之之法如何耳。凡讀古書,最宜注意于其傳授。讀古書者,固宜先知學術流別;然學術流別,亦多因其言而見。清儒輯佚多用此法,如陳喬樅之《三家詩遺說考》,其最顯而易見者也。又據文字以決書之真偽,似近主觀,然其法實最可恃。此非可執形跡以求,故非于文學有相當程度者,決不足以言此。《偽古文尚書》為辨偽最大公案,然其初起疑竇,即緣文體之異同。此兩法雖亦平常,然近人于此,都欠留意,故不憚更言之也。
辨實物真偽之法,如能據科學論斷,最為確實;否則須注意三端:(一)其物巨大,不易偽造者;(二)發現之時,如章太炎所謂“萬人貞觀,不容作偽”者;(三)其物自發現至今,流傳之跡如何。大抵不重古物之世,發現之物較可信,如宋人初重古物時,其所得之物,較清人所得為可信是也。以此推之,則不重古物之地,所得之物,亦必較通都大邑、商賈云集之地為可信。
考證古事之法,舉其概要,凡有十端:設身處地,一也。(謂不以異時、異地之事,置之此時、此地之情形中也。如以統一后之眼光,論封建時之事;以私產時之見解,度共產時之人,均最易誤)注意于時間、空間,二也。(如以某事附之某人,而此人、此時或未生,或已死,或實不在此地,或必不能為此事,即可知其說之必誤)事之有絕對證據者,須力求之,三也。絕對證據,謂如天地現象等,必不可變動者。小事似無關系,然大事實合小事而成,一節模糊,則全體皆誤,四也。(有時考明其小節,則大事可不煩言而解。如知宋太祖持以畫地圖之斧為玉斧,則知以斧聲燭影之說,疑太宗篡弒之不確是也)記事者之道德、學識,及其所處之境,與所記之事之關系,皆宜注意,五也。關系在己者,如將兵之人自作戰史;(關系在人者,如為知交作傳志)進化、退化之大勢,固足為論斷之資,然二者皆非循直線,用之須極謹慎,六也。由此推之,則當知一時代中,各地方情形不同,不可一概而論,七也。如今固為槍炮之世,然偏僻之地,仍用刀劍弓矢為兵者,亦非無之。以科學定律論事物,固最可信,然科學定律,非遂無誤;又科學止研究一端,而社會情形則極錯雜,據偏端而抹殺其余,必誤矣,八也。事不違理,為一切學術所由建立,然理極深奧,不易確知,時地之相隔既遙,測度尤易致誤。故據誤理推斷之說,非不得已,宜勿用,九也。(據理推斷之法,最易致誤,然其為用實最廣。此法茍全不許用,史事幾無從論證矣,此其所以難也。必不得已,則用之須極謹慎。大抵愈近于科學者愈可信,如謂劉圣公本系豪杰,斷無立朝群臣、羞愧流汗之理,便較近真;謂周公圣人,其殺管、蔡,必無絲毫私意,便較難信,因其事,一簡單,一復雜也。《史通·暗惑》一篇,皆論據理論事之法,可參看。其實此法由來最古,《孟子·萬章》、《呂覽·察傳》所用,皆此法也。此法施之古史最難,以其所記事多不確,時代相隔遠,又書缺有間,易于附會也)昔人有為言之,或別有會心之語,不可取以論史,十也。搜采惟恐不多,別擇惟恐不少,此二語,固治史者所宜奉為圭臬矣。
論論史事之法
前論考證史事之法,夫考證果何所為乎?種谷者意在得食,育蠶者意在得衣,讀書稽古,亦冀合眾事而觀其會通,有以得其公例耳。信如是也,則論定史事之法尚矣。
史事可得而論乎?曰:難言之矣。世界本一也,史事之相關如水流然,前波后波息息相續,謂千萬里外之波濤,與現在甫起之微波無涉,不可得也。故曰:欲問一事之原因,則全宇宙皆其原因;欲窮一事之結果,則全宇宙皆其結果。佛說凡事皆因緣會合而成,無自相。夫無自相,則合成此事之因緣,莫非此事,因又有因,緣又有緣,即合全世界為一體矣。所謂循環無端,道通為一也。夫如是,則非遍知宇宙,不能論一事,此豈人之所能?彼自然科學所以能成為科學者,以其現象彼此相同,得其一端,即可推其全體也。而社會現象又不然,史事更何從論起乎?雖然,絕對之真理,本非人所能知;所謂學問,本安立于人知之上。就人知以言史學,則論定史事之法,亦有可得而言者焉。
凡論史事,最宜注意于因果關系。真因果非人所能知,前既言之矣,又曰注意于其因果關系者,何也?曰:天非管窺所能知也,然時時而窺之,終愈于不窺;海非蠡測所能知也,然處處而測之,終愈于不測。人類之學問,則亦如是而已。真欲明一事之因果,必合全宇宙而遍知,此誠非人之所能;就其所能而力求其所知之博、所論之確,則治學術者所當留意也。
凡事皆因緣會合而成,故決無無原因者,而其原因為人所不知者甚多。于是一事之來,每出于意計之外,無以名之,則名之曰突變;而不知突變實非特變,人自不知其由來耳。一事也求其原因,或則在數千萬年以前,或則在數千萬里之外,人之遇此者,則又不勝其駭異,乃譬諸水之伏流。夫知史事如水之伏流,則知其作用實未嘗中斷。而凡一切事,皆可為他事之原因,現在不見其影響者,特其作用尚未顯,而其勢力斷無消失之理,則可豫決矣。伏生之論旋機,曰其機甚微,而所動者大。一事在各方面,皆可顯出結果,恒人視之以為新奇。若真知自然,則其結果,真如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可以操左券而致也;而事在此而效在彼者,視此矣。(造金術本欲造黃金也,乃因此發明化學;蒸汽機之始,特以省人工、便制造耳,乃使社會組織為之大變,皆使讀史者,不勝驚異。然若深求其因果,則有第一步,自有第二步;有第二步,自有第三步。如拾級而登,步步著實,了無可異;人之所驚異之者,乃由只見其兩端,而忽略其中間耳)凡此皆可見人于因果關系,所知不多,故其識見甚粗,措施多誤也。心理學家謂人之行為,下意識實左右之。其實社會亦如是,一切社會現象,其原因隱蔽難知者,殆十之八九;而有何因,必有何果,又斷非魯莽滅裂者,所能強使之轉移。此社會改革之所以難,而因改革而轉以召禍者之所以多也。史學之研求,則亦求稍救此失于萬分之一而已。
因果之難知,淺言之,則由于記載之闕誤。一物也,掩其兩端,而惟露其中間,不可識也;掩其中間,而惟露其兩端者亦然。天吳紫鳳慎倒焉而不可知,鶴足鳧脛互易焉而不可解,史事因果之難知,正此類矣。然淺言之,記載當尸其咎;深言之,則考論者亦不能無責焉。何者?世無純客觀之記載,集甍桷而成棟宇,必已煩大臣之經營也。故考論誠得其方,不特前人之記載,不致為我所誤用,而彼之闕誤,且可由我而訂正焉。其道維何?亦曰審于因果之間,執理與事參求互證而已矣。
凡論事貴能即小以見大。佛說須彌容芥子,芥子還納須彌。事之大小不同,其原理則一。其原理則一,故觀人之相處,猜嫌難泯,而軍閥之互相嫉忌,不能以杯酒釋其疑可知矣;觀人之情恒欲多,至于操干戈而行陰賊而不恤,而資本主義之國恃其多財,以侵略人者,斷非可緩頰說論,以易其意,審矣。諸如此類,難可枚舉。要之,小事可以親驗,大事雖只能推知,故此法甚要也。
自然現象易明,而社會現象則不然者,以彼其現象,實極簡單,而此則甚復雜也。職是故,史事決無相同者,以為相同,皆察之未精耳,然亦無截然不同者。故論史事,最宜比較其同異,觀其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則不待用心而自有悟入處矣(凡論史最忌空言,即兩事而觀其異同,就一事而求其因事義理,皆自然可見,正不待穿鑿求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