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其性有道乎?曰:有。為性之累者氣質,反其性者,去其氣質之累而已。去氣質之累如之何?曰:因氣質而生者欲,去氣質之累者,去其心之欲而已。故曰:“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有思慮知識,則喪其天矣。”又曰:“無所感而起,妄也。感而通,誠也。計度而知,昏也。不思而得,素也。”又曰:“成心者,意之謂與?成心忘,然后可與進于道。”
此等功夫,貴不為耳目等形體所累,而又不能不借形體之用。故曰:“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聞見牿其心。”又曰:“耳目雖為心累,然合內外之德,知其為啟之之要也。”夫不蔽于耳目,而又不能不用耳目,果以何為主乎?曰:主于心。主于心以復其性。張子曰:“心統性情者也。”與天地合一者謂之性,蔽于耳目者謂之情。心能主于性而不為情之所蔽,則善矣。故曰:“人病以耳目見聞累其心,而不務盡其心。盡其心者,必知心所從來而后能。”夫心所從來,則性之謂也。
能若此,則其所為,純乎因物付物,而無我之見存。所謂“不得已而后為,至于不得為而止”也。人之所以不善者,既全由乎欲,則欲之既除,其所為自無不善。故曰:“不得已,當為而為之,雖殺人,皆義也。有心為之,雖善,皆意也。”蓋所行之善惡,視其有無欲之成分,不以所行之事論也。故無欲即至善也。故曰:“無成心者,時中而已矣。”又曰:“天理也者,時義而已。君子教人,舉天理以示之而已。其行已,述天理而時措之者也。”
人之所為,全與天理相合,是之謂誠。《中庸》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張子曰:“天所以長久不已之道,乃所謂誠。”所謂誠者,天之道也。又曰:“屈伸相感而利生,感以誠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雜之偽也。至誠則順理而利,偽則不循理而害。”又曰:“誠有是物,則有終有始。偽實不有,何終始之有?”所謂思誠者人之道也。張子曰:“天人異用,不足以言誠。天人異知,不足以盡明。所謂誠明者,性與天道,不見乎大小之別也。”謂在我之性,與天道合也。夫是之謂能盡性。能盡性,則我之所以處我者,可謂不失其道矣。夫是之謂能盡命。故曰:“性其總,命其受。不極總之要,則不盡受之分。”故盡性至命,是一事也。夫我之性,即天地人物之性。性既非二,則盡此即盡彼。故曰:“盡其性者,能盡人物之性。至于命者,亦能至人物之命。”然則成己成物,以至于與天地參,又非二事也。此為人道之極致,亦為修為之極功。
此種功力,當以精心毅力行之,而又當持之以漸。張子曰:“神不可致思,存焉可也。化不可助長,順焉可也。”又曰:“窮神知化,乃養盛自致,非思勉之能強。故崇德而外,君子未之或知也。”又曰:“心之要,只是欲乎曠。熟后無心,如天簡易不已。今有心以求其虛,則是已起一心,無由得虛。切不得令心煩。求之太切,則反昏惑。孟子所謂助長也。孟子亦只言存養而已。此非可以聰明思慮,力所能致也。”張子之言如此,謂其學,由于苦思力索,非養盛自致,吾不信也。
張子之學,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故其道歸結于仁。故曰:“性者,萬物一源,非有我所得私也。惟大人為能盡其性,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愛必兼愛,成不獨成。”蓋不如是,不足以言成已也。故曰:“天體物而不遺,猶仁體事而無不在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物而非仁也。”張子又曰:“君子于天下,達善達不善,無物我之私。遁理者共悅之,不循理者共攻之。攻之,其過雖在人,如在己不忘自訟。其悅之,善雖在己,蓋取諸人,必以與人焉。善以天下,不善以天下。”又曰:“正己而物正,大人也。正己以正物,猶不免有意之累也。有意為善,利之也,假之也。無意為善,性之也,由之也。”渾然不見人我之別,可謂大矣。
以上引張子之言,皆出《正蒙》及《理窟》。而張子之善言仁者,尤莫如《西銘》。今錄其辭如下。《西銘》曰:“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煢獨孤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于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行,維肖者也。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性為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育英才,潁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全歸者參乎?勇于從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寥寥二百余言,而天地萬物為一體,不成物不足以言成己,成己即所以成物之旨,昭然若揭焉。可謂善言仁矣。
楊龜山寓書伊川,疑《西銘》言體而不及用,恐其流于兼愛。伊川曰:“《西銘》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子比而同之,過矣。”劉剛中問:“張子《西銘》與墨子‘兼愛’何以異?”朱子曰:“異以理一分殊。一者一本,殊者萬殊。脈絡流通,真從乾父坤母源頭上連貫出來。其后支分派別,井井有條。非如夷之愛無差等。且理一體也,分殊用也。墨子‘兼愛’,只在用上施行。如后之釋氏,人我平等,親疏平等,一味慈悲。彼不知分之殊,又惡知理之一哉?”釋氏是否不知分殊,又當別論。而張子之學,本末咸備,體用兼該,則誠如程朱之言也。
惟其如是,故張子極重禮。張子曰:“生有先后,所以為天序。小大高下,相并而相形焉,是為天秩。天之生物也有序,物之既形也有秩。知序然后經正,知秩然后禮行。”蓋義所以行仁,禮所以行義也。張子又曰:“世學不講,男女從幼便驕惰壞了。到長,益兇狠。只為未嘗為子弟之事,則于其親,已有物我,不肯屈下。病根常在,又隨所居而長,至死只依舊。為子弟,則不能安灑掃應對。在朋友,則不能下朋友,有官長,則不能下官長。為宰相,則不能下天下之賢。甚則至于徇私意,義理都喪,也只為病根不去,隨所居所接而長。人須一事事消了病,則義理常勝。”又曰:“某所以使學者先學禮者?只為學禮,便除去了世俗一副當習熟纏繞。譬之延蔓之物,解纏繞即上去。上去,即是理明矣,又何求?茍能除去一副當世習,便自然灑脫也。”可見張子之重禮,皆所以成其學。非若俗儒拘拘,即以節文之末,為道之所在矣。張子教童子以灑掃應對進退。女子未嫁者,使觀祭祀,納酒漿。其后學,益酌定禮文,行之教授感化所及之地。雖所行未必盡當,然其用意之善,則不可沒也。張子曰:“天下事大患,只是畏人非笑。不養車馬,食粗衣惡,居貧賤,皆恐人非笑。不知當生則生,當死則死。今日萬鐘,明日棄之;今日富貴,明日饑餓;亦不恤,惟義所在。”今日讀之,猶想見其泰山巖巖,壁立萬仞之氣象焉。吾師乎!吾師乎!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
明道伊川之學
二程之性質,雖寬嚴不同,(二程之異,朱子“明道弘大,伊川親切”一語,足以盡之。大抵明道說話較渾融,伊川則于躬行之法較切實。朱子喜切實,故宗伊川。象山天資高,故近明道也)然其學問宗旨,則無不同也。故合為一篇講之。
欲知二程之學,首當知其所謂理氣者。二程以凡現象皆屬于氣。具體之現象固氣也,抽象之觀念亦氣。必所以使氣如此者,乃謂之理。大程曰:“有形總是氣,無形是道”;小程曰:“陰陽氣也,所以陰陽者道”是也(非謂別有一無形之物,能使有形者如此。別有一所以陰陽者,能使陰陽為陰陽。乃謂如此與使之如此者,其實雖不可知,然自吾曹言之,不妨判之為二耳。小程曰:“沖穆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后。如百尺之木,自根本至枝葉,皆是一貫。不可上面一段,是無形無兆,卻待人安排引出來。”此言殊有契于無始無終之妙。若謂理別是一物,而能生氣,則正陷于所謂安排引出來者矣。或謂程子所謂理能生氣,乃謂以此生彼,如橫渠所譏,“虛能生氣,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者,乃未知程子之意者也。〇程子所以歧理氣為二者,蓋以言氣不能離陰陽,陰陽已是兩端相對,不足為宇宙根源,故必離氣而言理。亦猶周子于兩儀之上,立一太極也。小程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此已言人分上事。若論道,則萬理皆具,更不說感與未感。”其意可見。然以陰陽二端,不足為世界根源,而別立一沖穆無朕之事以當之,殊不如橫渠之說,以氣即世界之實體,而陰陽兩現象,乃是其用之為得也。〇小程以所謂惡者,歸之于最初之動。其言曰:“天地之化,既是兩物,必動已不齊。譬如兩扇磨行,使其齒齊不得。齒齊既動,則物之出者,何可得齊?從此參差萬變,巧歷不能窮也。”蓋程子之意,終以惡生于所謂兩者也。夫如明道之言,“有形總是氣,無形是道。”天地亦有形之物也,亦氣也。天地有惡,誠不害于理之善。然理與氣既不容斷絕,則動者氣也,使之動者理也,理既至善,何故氣有不善之動?是終不能自圓其說也。故小程子又曰:“事有善有惡,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須有美惡。蓋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至此,則理為純善之說,幾乎不能自持矣。然以理為惡,于心究有不安。乃又委曲其詞曰:“天下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未免進退失據矣。〇又案二程之論,雖謂理氣是二,然后來主理氣是一者,其說亦多為二程所已見及。如“惡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一語,即主理氣是一者所常引用也。小程又曰:“天地之化,一息不留。疑其速也,然寒暑之變甚漸。”又曰:“天地之化,雖廓然無窮,然而陰陽之度,日用寒暑晝夜之變,莫不有常。此道之所以為中庸。”此二說,后之持一元論者,亦常引用之。要之二程論理氣道器,用思未嘗不深,而所見不如后人之瑩澈。此自創始者難為功,繼起者易為力也)。
職是故,伊川乃不認氣為無增減,而以為理之所生。《語錄》曰:“真元之氣,氣之所由生。不與外氣相雜,但以外氣涵養而已。若魚之在水,魚之性命,非是水為之,但必以水涵養,魚乃得生耳。人居天地氣中,與魚在水無異。至于飲食之養,皆是外氣涵養之道。出入之息者,闔辟之機而已。所出之息,非所入之氣。但真元自能生氣。所入之氣,正當辟時,隨之而入,非假外氣以助真元也。若謂既反之氣,復將為方伸之氣,則殊與天地之化不相似。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窮,更何資于既斃之形,既返之氣。人氣之生,生于貞元。天地之氣,亦自然生生不窮。至如海水,陽盛而涸,及陰盛而生,亦不是將已涸之氣卻生水,自然能生往來屈伸,只是理也。盛則便有衰,晝則便有夜,往則便有來。天地中如洪爐,何物不銷鑠。”此說與質力不滅之理不合;且于張子所謂“無無”之旨,見之未瑩,宜后人之譏之也。
凡哲學家,只能認一事為實。主理氣合一者,以氣之屈伸往來即是理。所謂理者,乃就氣之狀態而名之,故氣即是實也。若二程,就氣之表,別立一使氣如是者之名為理,則氣不得為實,惟此物為實審矣。故小程謂“天下無實于理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