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理學(xué)綱要(7)
- 國學(xué)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889字
- 2016-11-01 17:27:09
朱、陸無極、太極之辯,亦為理學(xué)家一重公案。案此說似陸子誤也。《通書》與《太極圖說》,實相貫通,已如前說。而梭山謂“《太極圖說》與《通書》不類,疑非周子所為;否則其學(xué)未成時作,又或傳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似于周子之學(xué),知之未審。象山謂無極二字,出《老子·知其雄章》。以引用二氏之言為罪案,此實宋儒習(xí)氣。理之不同者,雖措語相同,而不害其為異。理之不易者,凡古今中外,皆不能不從同。安得摭拾字面,以為非難乎?(象山又謂“二程言論文字至多,亦未嘗一及無極字。”案即就字面論,儒家用“無極”二字者,亦不但周子。黃百家曰:“柳子厚曰:‘無極之極’。邵康節(jié)曰:‘無極之前,陰含陽也。有極之后,陽分陰也。’是周子之前,已有無極之說”)若謂“《系辭》言神無方矣,豈可言無神?言易無體矣,豈可言無易?”則《系辭》乃就宇宙自然之力,無乎不在言之。周子之言,則謂世界本體,無從追原其所自始。其所言者,固異物也。無極而太極,猶佛家言“無始以來”,言“法爾而有”耳。必責作《系辭傳》者,推原神與易所自始,彼亦只得云無從說起矣。安得拘泥字面,而疑周子所謂“無極而太極”者,乃謂有生于無,落“斷空”之見哉?朱子曰:“無極而太極,猶曰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乃語勢當然,非謂別有一物也。”又曰:“無極二字,乃周子令后之學(xué)者,曉然見太極之妙,不屬有無,不落方體。”可謂能得周子之意矣。故“無極而太極”之辯,實陸子誤會文義,以辭害意也。又陸子謂“一陰一陽,即是形而上者”;朱子則謂“一陰一陽,屬于形器。所以一陰一陽者,乃道理之所為”,亦為兩家一爭端。案此說兩家所見本同,而立言未明,遂生辯難。蓋陸子之意:以為人之所知,止于現(xiàn)象;現(xiàn)象之外,不得謂更有本體其物,為之統(tǒng)馭。朱子之意:謂現(xiàn)象之然,雖不必有使之然者;然自理論言之,有其然,即可謂有其所以然。固不妨假立一名,名之曰道,而以現(xiàn)象為形器。陸子疑朱子謂本體實有其物,立于現(xiàn)象之外,遂生辯難。若知朱子所謂道者,乃系就人之觀念,虛立一名,而非謂實有其物,則辯難可以無庸矣。陸子曰:“直以陰陽為形器,而不得為道,尤不敢聞命。《易》之為道,一陰一陽而已。先后,始終,動靜,晦明,上下,進退,往來,闔辟,盈虛,消長,尊卑,貴賤,表里,隱顯,向背,順逆,存亡,得喪,出入,行藏,何適而非一陰一陽哉?奇耦相尋,變化無窮,故曰其為道也屢遷。”朱子曰:“若以陰陽為形而上者,則形而下者,復(fù)是何物?熹則曰: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為是器之理則道也。如是,則來書所謂始終、晦明、奇耦之屬,皆陰陽所為之形器。獨其所以為是器之理,乃為道耳。”此則謂現(xiàn)象之所以然;雖不可知;然自理論言之,不得不分為兩層:名其然曰器,名其所以然曰道也。此特立言之異,其意固不甚懸殊也(朱陸辯論之辭甚多,除此節(jié)所舉兩端外,皆無甚關(guān)系,故今不之及。〇朱子論道與形器之說,須與其論理氣之說參看。〇又案太極、兩儀等,皆抽象之名,由人之觀念而立。后人或誤謂實有其物,遂生囗囗。許白云曰:“太極,陰陽,五行之生,非如母之生子,而母子各具其形也。太極生陰陽,而太極即具陰陽之中;陰陽生五行,而太極、陰陽,又具五行之中,安能相離也?何不即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之言觀之乎?”其言最為明析。昔之講哲學(xué)者,不知有認識論,此太極、陰陽、理氣等說,所以囗囗不清也)。
康節(jié)之學(xué)
北宋理學(xué)家,周、程、張、邵,同時并生。其中惟邵子之學(xué),偏于言數(shù)。我國所謂數(shù)術(shù)者,為古代一種物質(zhì)之學(xué),前已言之。邵子之旨,亦不外此。其《觀物篇》謂“天使我如是謂之命,命之在我謂之性,性之在物謂之理”。又謂“數(shù)起于質(zhì)”,“天下之數(shù)出于理”是也(人性即精神現(xiàn)象,物理即物質(zhì)現(xiàn)象,邵子以為二者是一。“數(shù)起于質(zhì)”者,如謂筋肉發(fā)達至何種程度,即能舉何種重量;筋力衰弛,則舉重之力亦減是也。何以筋肉發(fā)達即能舉重,衰弛即不能?此則所謂“數(shù)出于理”之理。此理不可知。所謂“天之象數(shù),可得而推,其神乃不可得而測”也)。
邵子之學(xué),亦以《易》為根據(jù)。其所謂《易》者,亦出于陳摶。(朱震《經(jīng)筵表》謂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脩,脩傳李之才,才之傳邵雍)蓋亦道家之學(xué)也。
《八卦次序圖》,最下一層為太極。其上為兩儀。又其上為四象。又其上為八卦,其序則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是也。以圖之白處,代《易》之一畫,黑處代《易》之一畫。是為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如是推之,八分為十六,十六分為三十二,三十二分為六十四,即成《伏皇先天六十四卦橫圖》。以六十四卦規(guī)而圓之,則成圓圖;割而疊之,則成方圖。圓圖以象天,方圖以象地也。
八卦方位,見《易》“帝出乎震”一節(jié)。與大乙行九宮之說合,見第二篇。據(jù)其說,則離南、坎北、震東、兌西、乾西北、坤西南、艮東北、巽東南。邵子以為后天卦位,為文王所改。而云:此圖為先天方位,為伏羲所定。其根據(jù),為《易》“天地定位”一節(jié)。為之說者:謂此先天方位,“天位乎上,地位乎下,日生于東,月生于西,山鎮(zhèn)西北,澤注東南,風起西南,雷動?xùn)|北,自然與天地造化合”也。
邵子之學(xué),亦以陰陽二端解釋世界,而名陰陽之源為太極,其《經(jīng)世衍易圖》所謂“一動一靜之間”者也。《觀物內(nèi)篇》云:“一動一靜者,天地之至妙者歟?一動一靜之間者,天地人之至妙者歟?”即指太極言之也。邵子謂“天生于動,地生于靜”,“動之始則陽生焉,動之極則陰生焉。靜之始則柔生焉,靜之極則剛生焉”。陰陽之中,復(fù)有陰陽;剛?cè)嶂校瑥?fù)有剛?cè)幔矢鞣譃樘佟L枮槿眨帪樵拢簧訇枮樾牵訇帪槌剑颂熘w也。太柔為水,太剛為火;少柔為土,少剛為石;此地之體也。日為暑,月為寒,星為晝,辰為夜,此天之變也。水為雨,火為風,土為露,石為雷,此地之化也。暑變物之性,寒變物之情,晝變物之形,夜變物之體,此動植之感天而變者也。雨化物之走,風化物之飛,露化物之草,雷化物之木,此動植之應(yīng)地之化者也。推之一切,莫不皆然。
邵子之說,皆由博觀物理而得。試問天何以取日月星辰為四象?地何以取水火土石為四體?曰:“陽燧取于日而得火,火與日一體也。”“方諸取于月而得水,水與月一體也。”“星隕而為石,石與星一體也。”“日月星之外,高而蒼蒼者皆辰,水火石之外,廣而厚者皆土,辰與土一體也。”何以不用五行,而別取水火土石?曰:“木生于土,金出于石。水火木金土者后天,水火土石者先天。后天由先天出。一以體言,一以用言也。”(邵伯溫《觀物內(nèi)篇注》。案此實以五行之說為不安而改之耳。不欲直斥古人以駭俗,乃立先后天之名以調(diào)停之。其八卦之說,亦猶是也。故邵子之說,實可謂自有所得,非全憑借古人者)日為暑,月為寒,星為晝,辰為夜,其理易明。水為雨,火為風,土為露,石為雷者?邵子曰:“其氣之所化也。”暑變物之性,寒變物之情,晝變物之形,夜變物之體者?邵子以動者為性,靜者為體。謂“陽以陰為體,陰以陽為唱”,“陽能知而陰不能知(人死則無知者,性與體離也),陽能見而陰不能見”。能知、能見者為有,故陽性有而陰性無。“陽有所不遍,而陰無所不遍。陽有去而陰常居。”(邵子之意,凡知覺所及皆陽,出于知覺之外者皆陰)。無不遍而常居者為實,故陰體實而陽體虛。性公而明,情偏而暗。公而明者屬陽(陽動故公,能見故明。陰常居故偏,不能見故暗),故變于暑;偏而暗者屬陰,故變于寒。形可見,故變于晝;體屬陰,故變于夜也。(以上皆據(jù)《觀物內(nèi)外篇》。〇邵子言哲理之作,為《觀物內(nèi)外篇》及《漁樵問答》。《漁樵問答》,理甚膚淺,或云偽物,蓋信)其余一切,皆可以是推之。此等見解,今日觀之,誠不足信。然在當日,則其觀察,可謂普遍于庶物,而不偏于社會現(xiàn)象者矣。中國數(shù)術(shù)之家,所就雖不足觀,然研究物質(zhì)現(xiàn)象于舉世莫或措意之日,要不可謂非豪杰之士也(邵子之學(xué),二程頗不以為然。晁以道云:“伊川與邵子,居同里巷三十余年,世間事無所不問,惟未嘗一字及數(shù)。一日雷起,邵子謂伊川曰:‘子知雷起處乎?’伊川曰:‘某知之,堯夫不知也。’邵子愕然曰:‘何謂也?’曰:‘既知之,安用數(shù)推之?以其不知,故待推而知。’”是邵子之數(shù)學(xué),伊川頗不然之矣。明道云:“堯夫欲傳數(shù)學(xué)于某兄弟。某兄弟那得工夫?要學(xué),須是二十年工夫。”雖不如伊川謂不待數(shù)推而知,亦以數(shù)為非所急矣。朱子曰:“伊川之學(xué),于大體上瑩澈,于小小節(jié)目上,猶有疏處。康節(jié)能盡得事物之變,卻于大體有未瑩處。”夫使如心學(xué)者流,謂直證本體,即萬事皆了,則誠無事于小節(jié)目上推。若如程朱之說,“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則一物之格未周,即致知之功有歉。邵子所用之法,固不容輕議也)。
邵子本陰陽剛?cè)嶙兓姡脭?shù)以推測萬物之數(shù)。其法:以陽剛之體數(shù)為十,陰柔之體數(shù)為十二。故太陽、少陽、太剛、少剛之數(shù)凡四十;太陰、少陰、太柔、少柔之數(shù)凡四十八。以四因之,則陽剛之數(shù),凡一百六十;陰柔之數(shù),凡一百九十二。于一百六十中,減陰柔之體數(shù)四十八,得一百十二,為陽剛之用數(shù);于一百九十二中,減陽剛之體數(shù)四十,得一百五十二,為陰柔之用數(shù)。以一百五十二,因一百十二,是為以陽用數(shù),唱陰用數(shù);為日月星辰之變數(shù);其數(shù)凡一萬七千有二十四,謂之動數(shù)。以一百十二,因一百五十二,是為以陰用數(shù),和陽用數(shù),是為水火土石之化數(shù);其數(shù)亦一萬七千有二十四,謂之植數(shù)。再以動數(shù)、植數(shù)相因(以一萬七千二十四,因一萬七千二十四),謂之動植通數(shù);是為萬物之數(shù)(求萬物之數(shù),不本之實驗,而虛立一數(shù)以推之,亦物質(zhì)科學(xué)未明時不得已之法也。〇《易》用九六,《經(jīng)世》用十十二,皆以四因之。《易》之數(shù):陽用九,以四因之,得三十六,為乾一爻之策數(shù);陰用六,以四因之,得二十四,為坤一爻之策數(shù)。以六因三十六,得二百一十六,為乾一卦策數(shù);以六因二十四,得一百四十四,為坤一卦策數(shù)。相加得三百六十,故曰:“乾坤之策,凡三百六十也。”以三十二因二百一十六,得六千九百一十二,為三十二陽卦之策數(shù);以三十二因一百四十四,得四千六百有八,為三十二陰卦之策數(shù)。二者相加,得萬有一千五百二十,所謂“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也)。
邵子之推萬物如此。至于人,則邵子以為萬物之靈。蔡西山嘗推邵子之意曰:“萬物感于天之變,性者善目,情者善耳,形者善鼻,體者善口。萬物應(yīng)于地之化,飛者善色,走者善聲,木者善氣,草者善味。人則得天地之全。暑寒晝夜無不變,雨風露雷無不化,性情形體無不感,走飛草木無不應(yīng)。目善萬物之色,耳善萬物之聲,鼻善萬物之氣,口善萬物之味。蓋天地萬物,皆陰陽剛?cè)嶂郑藙t兼?zhèn)浜蹶庩杽側(cè)幔熟`于萬物,而能與天地參也。”其言最為簡約明了。《觀物內(nèi)篇》曰:“人之所以靈于萬物者,謂其目能收萬物之色,耳能收萬物之聲,鼻能收萬物之氣,口能收萬物之味。人亦物也,一物當兆物;圣亦人也,一人當兆人。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又曰:人之至者,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世觀萬世”。如是,則能“上識天時,下盡地理,中盡物情,通照人事”;則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蓋明乎宇宙之理,則措施無不當。宇宙之理,邵子之所謂物理也。(此“物”字所該甚廣。能觀者我,我所觀者,一切皆物)邵于謂人為萬物之靈,以其能通物理;謂圣人為人之至,以其能盡通物理而無遺也。
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乃邵子借數(shù)以推測宇宙之變化者。其見解與揚子《太玄》等同,特其所用之數(shù)異耳。其法:以日經(jīng)天之元,月經(jīng)天之會,星經(jīng)天之運,辰經(jīng)天之世。日之數(shù)一,象一日也;月之數(shù)十二,象十二月也;星之數(shù)三百六十,象一年之日數(shù)也;辰之數(shù)四千三百二十,一日十二時,則三百六十日,得四千三百二十時也。一世三十年,凡十二萬九千六百年,是為皇極經(jīng)世一元之數(shù)。《注》曰:“一元在大化之間,猶一年也。”更以日月星辰四者,經(jīng)日月星辰四者。
至此而后數(shù)窮焉。《注》曰:“窮則變,變則生,生而不窮也。”《皇極經(jīng)世》,但著一元之數(shù),使人引而伸之,可至于終而復(fù)始也。此等思想,蓋以為宇宙現(xiàn)象,一切周而復(fù)始,特其數(shù)悠久而非人之所能知,乃欲借其循環(huán)之近者,以推測其遠者耳。朱子曰:“小者大之影,只晝夜便可見”,即此思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