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先秦學術概論(1)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837字
- 2016-11-01 17:27:09
第一章 先秦學術之重要
吾國學術,大略可分七期:先秦之世,諸子百家之學,一也。兩漢之儒學,二也。魏、晉以后之玄學,三也。南北朝、隋、唐之佛學,四也。宋、明之理學,五也。清代之漢學,六也。現今所謂新學,七也。七者之中,兩漢、魏、晉,不過承襲古人;佛學受諸印度;理學家雖辟佛,實于佛學入之甚深;清代漢學,考證之法甚精,而于主義無所創辟(梁任公謂清代學術,為方法運動,非主義運動,其說是也。見所撰《清代學術概論》);最近新說,則又受諸歐美者也。歷代學術,純為我所自創者,實止先秦之學耳。
然則我國民自漢以降,能力不逮古人邪?曰:不然。學術本天下公器,各國之民,因其處境之異,而所發明者各有不同,勢也。交通梗塞之世,彼此不能相資,此乃無可如何之事。既已互相灌輸,自可借資于人以為用。此非不能自創,乃不必自創也。譬之羅盤針、印刷術、火藥,歐人皆受之于我。今日一切機械,則我皆取之于彼。設使中、歐交通,迄今閉塞,豈必彼于羅盤針、印刷術、火藥,不能發明;我于蒸氣、電力等,亦終不能創造邪?學術之或取于人,或由自造,亦若是則已矣。
眾生所造業力,皆轉相熏習,永不唐捐。故凡一種學術,既已深入人心,則閱時雖久,而其影響仍在。先秦諸子之學,非至晚周之世,乃突焉興起者也。其在前此,旁薄郁積,蓄之者既已久矣。至此又遭遇時勢,乃如水焉,眾派爭流;如卉焉,奇花怒放耳。積之久,泄之烈者,其力必偉,而影響于人必深。我國民今日之思想,試默察之,蓋無不有先秦學術之成分在其中者,其人或不自知,其事不可誣也。不知本原者,必不能知支流。欲知后世之學術思想者,先秦諸子之學,固不容不究心矣。
第二章 先秦學術之淵源
凡事必合因緣二者而成。因如種子,緣如雨露。無種子,固無嘉谷;無雨露,雖有種子,嘉谷亦不能生也。先秦諸子之學,當以前此之宗教及哲學思想為其因,東周以后之社會情勢為其緣。今先論古代之宗教及哲學思想。
邃初之民,必篤于教。而宗教之程度,亦自有其高下之殊。初民睹人之生死寤寐,以為軀殼之外,必別有其精神存焉。又不知人與物之別,且不知生物與無生物之別也。以為一切物皆有其精神如人,乃從而祈之,報之,厭之,逐之,是為拜物之教。八蠟之祭,迎貓迎虎,且及于坊與水庸(《禮記·郊特牲》),蓋其遺跡。此時代之思想,程度甚低,影響于學術者蓋少。惟其遺跡,迄今未能盡去;而其思想,抑或存于愚夫愚婦之心耳。
稍進,則為崇拜祖先。蓋古代社會,摶結之范圍甚隘。生活所資,惟是一族之人,互相依賴。立身之道,以及智識技藝,亦惟恃族中長老,為之牖啟。故與并世之人,關系多疏,而報本追遠之情轉切。一切豐功偉績,皆以傳諸本族先世之酋豪。而其人遂若介乎神與人之間。以情誼論,先世之酋豪,固應保佑我;以能力論,先世之酋豪,亦必能保佑我矣。凡氏族社會,必有其所崇拜之祖先,以此。我國民尊祖之念,及其崇古之情,其根菱,實皆植于此時者也。
人類之初,僅能取天然之物以自養而已。(所謂搜集及漁獵之世也,見第三章)稍進,乃能從事于農牧。農牧之世,資生之物,咸出于地,而其豐歉,則懸系于天。故天文之智識,此時大形進步;而天象之崇拜,亦隨之而盛焉。自物魅進至于人鬼,更進而至于天神地祇,蓋宗教演進自然之序。而封建之世,自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至于庶民、奴婢,各有等級,各有職司。于是本諸社會之等差,懸擬神靈之組織,而神亦判其尊卑,分其職守焉。我國宗教之演進,大略如此。
徒有崇拜之對象,而無理論以統馭之,解釋之,不足以言學問也。人者,理智之動物,初雖蒙昧,積久則漸進于開明。故宗教進步,而哲學乃隨之而起。哲學家之所論,在今日,可分為兩大端:曰宇宙論,曰認識論。認識論必研求稍久,乃能發生。古人之所殫心,則皆今所謂宇宙論也。
宇果有際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今之哲學家,于此,已置諸不論不議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萬物生于宇宙之中,我亦萬物之一,明乎宇宙及萬物,則我之所以為我者,自無不明;而我之所以處我者,亦自無不當矣。古人之殫心于宇宙論,蓋以此也。
大事不可知也,則本諸小事以為推。此思想自然之途徑,亦古人所莫能外也。古之人,見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而鳥亦有雌雄,獸亦有牝牡也,則以為天地之生萬物,亦若是則已矣。故曰:“天神引出萬物,地祇提出萬物”(《說文解字》);又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禮記·郊特牲》)也。
哲學之職,在能解釋一切現象,若或可通,或不可通,則其說無以自立矣。日月之代明,水火之相克,此皆足以堅古人陰陽二元之信念者也。顧時則有四,何以釋之?于是有“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易·系辭傳》)之說。日生于東而沒于西,氣燠于南而寒于北,于是以四時配四方。四方合中央而為五;益之以上方則為六;又益四隅于四正,則為八方;合中央于八方,則成九宮。伏羲所畫八卦,初蓋以為分主八方之神;其在中央者,則下行九宮之太乙也。(《后漢書·張衡傳》注引《乾鑿度》鄭注:太乙者,北辰神名也。下行八卦之宮。每四乃還于中央。中央者,地神之所居,故謂之九宮。天數大分,以陽出,以陰入。陽起于子,陰起于午,是以太乙下九宮,從坎宮始,自此而坤,而震,而巽,所行者半矣,還息于中央之宮。既又自此而乾,而兌,而艮,而離,行則周矣,上游息于太一之星,而反紫宮也)至于虞夏之間,乃又有所謂五行之說。(五行見《書·洪范》,乃箕子述夏法)五行者,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此蓋民用最切之物(《禮記·札運》:“用水,火,金,木,飲食,必時”,飲食即指土,《洪范》所謂“土爰稼穡”也),宗教家乃按其性質,而分布之于五方。思想幼稚之世,以為凡事必皆有神焉以司之,而神亦皆有人格,于是有五帝六天之說。(見《禮記·郊特牲正義》)五帝者:東方青帝靈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嫖怒,主夏長。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紀,主冬藏。而中央黃帝含樞紐,寄王四季,不名時。以四時化育,皆須土也。昊天上帝耀魄寶,居于北辰,無所事事。蓋“卑者親事”(《白虎通義·五行》篇),封建時代之思想則然;而以四時生育之功,悉歸諸天神,則又農牧時代之思想也。四序代謝,則五帝亦各司其功,功成者退。故有五德終始之說。(見第十四章)地上之事,悉由天神統治;為天神之代表者,實惟人君;而古代家族思想甚重,以人擬天,乃有感生之說。(見《詩·生民》疏引《五經異義》)凡此,皆古代根于宗教之哲學也。
根據于宗教之哲學,雖亦自有其理,而其理究不甚圓也。思想益進,則合理之說益盛。雖非宗教所能封,而亦未敢顯與宗教立異;且宗教之說,囗侗而不確實,本無不可附合也。于是新說與舊說,遂并合為一。思想幼稚之世,其見一物,則以為一物而已。稍進,乃知析物而求其質。于是有五行之說。此其思想,較以一物視一物者為有進矣。然物質何以分此五類,無確實之根據也。又進,乃以一切物悉為一種原質所成,而名此原質曰氣。為調和舊說起見,乃謂氣之凝集之疏密,為五種物質之成因。說五行之次者,所謂“水最微為一,火漸著為二,木形實為三,金體固為四,土質大為五”(《洪范正義》)也。既以原質之疏密,解釋物之可見不可見,即可以是解釋人之形體與精神。故曰:“體魄則降,知氣在上”(《禮記·禮運》。知與哲通,哲、晰實亦一字,故知有光明之義);又曰“眾生必死,死必歸土。骨肉斃于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于上為昭明”(《禮記·祭義》)也。夫如是,則恒人所謂有無,只是物之隱顯;而物之隱顯,只是其原質之聚散而已。故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易·系辭傳》)也。既以是解釋萬物,亦可以是解釋宇宙。故曰:“有大易,有大初,有大始,有大素。大易者,未見氣也。大初者,氣之始也。大始者,形之始也。大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沌”,及“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周易正義·八論》引《乾鑿度》。《列子·天瑞》篇略同。《列子》,魏、晉人所為,蓋取諸《易緯》者也),而天地于是開辟焉。
然則此所謂氣者,何以忽而凝集,忽而離散邪?此則非人所能知。人之所知者,止于其聚而散,散而聚,常動而不息而已。故說宇宙者窮于易,而《易》與《春秋》皆托始于元。(參看第七章第二節)易即變動不居之謂,元則人所假定為動力之始者也。《易》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系辭傳》)又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彖辭》)蓋謂此也。(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亦指此動力言也)
人之思想,不能無所憑藉,有新事物至,必本諸舊有之思想,以求解釋之道,而謀處置之方,勢也。古代之宗教及哲學,為晚周之世人人所同具之思想。對于一切事物之解釋及處置,必以是為之基,審矣。此諸子之學,所以雖各引一端,而異中有同,仍有不離其宗者在也。(昔在蘇州講學,嘗撰《論讀子之法》一篇,以示諸生。今節錄一段于下,以備參考。原文曰:古代哲學,最尊崇自然力。既尊崇自然力,則只有隨順,不能抵抗。故道家最貴無為。無為非無所事事之謂,謂因任自然,不參私意云耳。然則道家所謂無為,即儒家“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之意;亦即法家絕圣棄知,專任度數之意也。自然之力,無時或息。其在儒家,則因此而得自強不息之義。道家之莊、列一派,則謂萬物相刃相靡,其行如馳,“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因此而得委心任運之義焉。自然力之運行,古人以為如環無端,周而復始。其在道家,則因此而得禍福倚伏之義,故貴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其在儒家,則因此而得窮變通久之義,故致謹于治制之因革損益。其在法家,則因此而得“古今異俗,新故異備”之義,而商君等以之主張變法焉。萬物雖殊,然既為同一原質所成,則其本自一。若干原質,凝集而成物,必有其所以然,是之謂命;自物言之則曰性。性命者物所受諸自然者也。自然力之運行,古人以為本有秩序,不相沖突。人能常守此定律,則天下可以大治。故言治貴反諸性命之情。故有反本正本之義。儒家言盡性可以盡物,道家言善養生者可以托天下,理實由此。抑春秋之義,正次王,王次春,言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而法家言形名度數,皆原于道,亦由此也。萬物既出于一,則形色雖殊,原理不異。故老貴抱一,孔貴中庸。抑宇宙現象,既變動不居,則所謂真理,只有變之一字耳。執一端以為中,將不轉瞬而已失其中矣。故貴抱一而戒執一,貴得中而戒執中,抱一守中,又即貴虛貴無之旨也。然則一切現象,正惟相反,然后相成,故無是非善惡之可言,而物倫可齊也。夫道家主因任自然,而法家主整齊劃一,似相反矣;然其整齊劃一,乃正欲使天下皆遵守自然之律,而絕去私意,則法家之旨,與道家不相背也。儒家貴仁,而法家賤之。然其言曰:“法之為道,前苦而長利:仁之為道,偷樂而后窮。”則其所攻者,乃姑息之愛,非儒家所謂仁也。儒家重文學,而法家列之五蠹。然其言曰:“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則亦取救一時之急耳。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則法家之與儒家,又不相背也。舉此數端,余可類推。要之古代哲學之根本大義,仍貫通乎諸子之中。有時其言似相反者,則以其所論之事不同,史談所謂“所從言之者異”耳。故《漢志》譬諸水火,相滅亦相生也)
第三章 先秦學術興起時之時勢
今之談哲學者,多好以先秦學術,與歐洲、印度古代之思想相比附。或又謂先秦諸子之學,皆切實際,重應用,與歐洲、印度空談玄理者不同。二說孰是?曰:皆是也。人類思想發達之序,大致相同。歐洲、印度古代之思想,誠有與先秦諸子極相似者。處事必根諸理,不明先秦諸子之哲學,其處事之法,亦終無由而明;而事以參證而益明。以歐洲、印度古說,與先秦諸子相較,誠不易之法也,然諸子緣起,舊有二說:一謂皆王官之一守,一謂起于救時之弊。(見下章)二說無論孰是,抑可并存,要之皆于實際應用之方,大有關系。今讀諸子書,論實際問題之語,誠較空談玄理者為多,又眾所共見也。故不明先秦時代政治及社會之情形,亦斷不能明先秦諸子之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