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經子解題(6)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921字
- 2016-11-01 17:27:09
予謂孔門所傳之《禮經》為一物;當時社會固有之禮書,又為一物。孔門傳經,原不能盡天下之禮;亦不必盡天下之禮。以所傳之經,不能盡天下之禮,而詆博士,其說固非;然必謂博士所傳以外,悉為偽物,則亦未是也。邵懿辰云:“《周官·大宗伯》,舉吉、兇、賓、軍、嘉五禮,其目三十有六。后人以此為《周禮》之全。實僅據王朝施于邦國者言之,諸侯卿大夫所守,不及悉具,亦揭其大綱而已。古無以吉、兇、賓、軍、嘉為五禮者,乃作《周官》者特創此目,以括王朝之禮;而非所語于天下之達禮也。天下之達禮,時曰喪、祭、射、鄉、冠、昏、朝、聘,與《大戴禮經》,篇次悉合。見后。《禮運》亦兩言之,特‘鄉(鄉)’皆誤為‘御’耳。后世所謂《禮書》者,皆王朝邦國之禮,而民間所用無多;即有之,亦不盡用。官司所掌,民有老死不知不見者,非可舉以教人也。孔子所以獨取此十七篇者,以此八者為天下之達禮也。”(邵說見《禮經通論》,此系約舉其意)按此說最通。禮源于俗,不求變俗,隨時而異,隨地而殊;欲舉天下所行之禮,概行制定,非唯勢有不能,抑亦事可不必。故治禮所貴,全在能明其義。能明其義,則“禮之所無,可以義起”,原不必盡備其篇章。漢博士于經所無有者,悉本諸義以為推,事并不誤。古學家之訾之,乃曲說也。推斯義也,必謂十七篇之外,悉皆偽物,其誤亦不辨自明矣。然此不足為今學家病,何也?今學家于十七篇以外之禮,固亦未嘗不參考也。
何以言之?按今之《禮記》,究為何種書籍,習熟焉則不察,細思即極可疑。孔子刪訂之籍,稱之曰“經”;后學釋經之書,謂之為“傳”,此乃儒家通稱。猶佛家以佛所說為“經”,菩薩所說為“論”也。其自著書而不關于經者,則可入諸儒家諸子;從未聞有稱為“記”者。故廖平、康有為,皆謂今之《禮記》,實集諸經之傳及儒家諸子而成,其說是矣。然今《禮記》之前,確已有所謂“記”,喪服之記,子夏為之作傳,則必在子夏以前。今《禮記》中屢稱“記曰”,疏皆以為“舊記”。《公羊》僖二年傳亦引“記曰:唇亡則齒寒”。則“記”蓋社會故有之書,既非孔子所修之經,亦非弟子釋經之傳也。此項古籍,在孔門傳經,固非必備,(故司馬遷謂《五帝德》《帝系姓》,儒者或不傳)而亦足為參考之資。何者?孔子作經,貴在明義。至于事例,則固有所不能該。此項未盡之事,或本諸義理,以為推致;或酌采舊禮,以資補苴,均無不可。由前之說,則即后倉等推士禮而至于天子之法,亦即所謂“禮之所無,可以義起”;由后之說,則《儀禮正義》所謂“凡《記》皆補《經》所不備”是也。諸經皆所重在義,義得則事可忘,《禮經》固亦如此;然禮須見諸施行,茍有舊時禮以供采取參證,事亦甚便。此禮家先師,所以視“記”獨重也。然則所謂《禮記》者,其初蓋禮家裒集經傳以外之書之稱,其后則凡諸經之傳,及儒家諸子,為禮家所采者,亦遂概以附之,而舉蒙“記”之名矣。然則經傳以外之書,博士固未嘗不搜采;劉歆譏其“因陋就寡”,實乃厚誣君子之辭矣。今《禮記》中之《奔喪》、《投壺》,鄭皆謂與《逸禮》同,則《逸禮》一類之書,二戴固非不見也。
至于《周禮》,則本為言國家政制之書;雖亦被“禮”之名,而實與《儀禮》之所謂“禮”者有別。故至后世,二者即判然異名。《周禮》一類之書,改名曰“典”;《儀禮》一類之書,仍稱為“禮”。如《唐六典》及《開元禮》是也。《周禮》究為何人所作,說者最為紛紜。漢時今學家皆不之信,故武帝謂其“瀆亂不驗”,何休以為“六國陰謀之書”;唯劉歆信為“周公致太平之跡”。東漢時,賈逵、馬融、鄭興、興子眾皆治之,而鄭玄崇信尤篤。漢末鄭學大行,此經遂躋《禮經》之上。后人議論,大抵不出三派:(一)以稱其制度之詳密,謂非周公不能為。(二)則訾其過于煩碎,不能實行,謂非周公之書。(三)又有謂周公定之而未嘗行;或謂立法必求詳盡,行之自可分先后,《周官》特有此制,不必一時盡行,以為調停者。今按此書事跡,與群經所述,多相齟齬,自非孔門所傳。其制度看似精詳,實則不免矛盾。(如康有為謂實行《周官》之制,則終歲從事于祭,且猶不給是也。見所著《官制議》)故漢武謂其“瀆亂不驗”,何休指為“六國陰謀”,說實極確。“瀆亂”即雜湊之謂,正指其矛盾之處;“不驗”則謂所言與群經不合也。古書中獨《管子》所述制度,與《周官》最相類。《管子》實合道、法、縱橫諸家之言,固所謂“陰謀之書”矣。故此書與儒家《禮經》,實屬了無干涉,亦必非成周舊典。蓋系戰國時人,雜采前此典制成之。日本織田萬曰:“各國法律,最初皆唯有刑法,其后乃逐漸分析。行政法典,成立尤晚。唯中國則早有之,《周禮》是也。《周禮》固未必周公所制,然亦必有此理想者所成,則中國當戰國時,已有編纂行政法典之思想矣。”(見所著《清國行政法》)此書雖屬瀆亂,亦必皆以舊制為據。劉歆竄造之說,大昌于康有為,而實始于方苞。苞著《周官辨》十篇,始舉《漢書·王莽傳》事跡為證,指為劉歆造以媚莽,說誠不為無見。然竄亂則有之;全然偽撰,固理所必無,則固足以考見古制矣。此書雖屬虛擬之作,然孔子刪訂“六經”,垂一王之法,亦未嘗身見諸施行。當兩千余年前,而有如《周官》之書,其條貫固不可謂不詳,規模亦不可謂不大。此書之可貴,正在于此。初不必托諸周公舊典,亦不必附和孔門《禮經》。所謂合之兩傷,離之雙美。必如鄭玄指《周官》為經禮,《禮經》為曲禮——見《禮器》(“經禮三百,威儀三千”)注。一為周公舊典,足該括夫顯庸創制之全;一則孔子纂修,特掇拾于煨燼叢殘之后——則合所不必合,而其說亦必不可通矣。
《儀禮》篇次,《大/小戴》及劉向《別錄》,各有不同。今本之次,系從《別錄》,然實當以《大戴》為是。依《大戴》之次,則一至三為冠、昏,四至九為喪祭,十至十三為射鄉,十四至十六為朝聘;十七喪服,通乎上下,且此篇實傳,故附于末也。
禮之節文,不可行于后世,而其原理則今古皆同。后世言禮之說,所以迂闊難行;必欲行之,即不免徒滋紛擾者,即以拘泥節文故。故今日治禮,當以言義理者為正宗;而其言節文者,則轉視為注腳,為欲明其義,乃考其事耳。然以經作史讀,則又不然。禮源于俗,故讀古禮,最可考見當時社會情形。《禮經》十七篇,皆天下之達禮,尤為可貴。如冠、昏、喪、祭之禮,可考親族關系、宗教信仰;射、鄉、朝、聘之禮,可考政治制度,外交情形是也。而宮室、舟車、衣服、飲食等,尤為切于民生日用之事。后世史家,記載亦罕,在古代則以與《禮經》相關故,鉤考者眾,事轉易明。(說本陳澧,見《東塾讀書記》)尤治史學者所宜究心矣。
至治《周禮》之法,則又與《禮經》異。此書之所以可貴,乃以其為政典故,前已言之。故治之者亦宜從此留意。《周官》六官,前五官皆體制相同;唯冬官闕,以《考工記》補之。按古代工業,大抵在官。(除極簡易,及俗之所習,人人能自制者)制度與后世迥異。今可考見其情形者,以此書為最詳,亦可寶也(《周禮》有《冬官》補亡一派。其說始于宋俞庭椿之《周禮復古編》。謂五官所屬,在六十以外者皆羨,乃割襲之以補《冬官》。其說無據,不足信也)。
今《禮記》凡四十九篇。《正義》引《六藝論》曰:“戴德傳《記》八十五篇,則《大戴禮》是也;戴圣傳《記》四十九篇,此《禮記》是也。”《經典釋文·敘錄》引劉向《別錄》:“《古文記》二百四篇。”又引陳邵《周禮論·序》:“戴德刪《古禮》二百四篇為八十五篇,謂之《大戴禮》;戴圣刪《大戴禮》為四十九,是為《小戴禮》。后漢馬融、盧植,考諸家同異,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敘略,而行于世,即今《禮記》是也。”《隋志》則謂:“戴圣刪《大戴》為四十六,馬融足《月令》《明堂位》《樂記》為四十九。”今按《漢志》:禮家,《記》百三十一篇。班氏自注:“七十子后學者所記也。”(按其中實有舊記,此書未盡合)見前。此為今學。又《明堂陰陽》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此即所謂“《禮古經》出淹中,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陰陽》《王史氏記》者”。見前。更加《古封禪群祀》二十二篇,凡二百七。如《隋志》說,《月令》《明堂位》《樂記》三篇,為馬融、盧植后加,則正二百四也。(此外禮家之書:《曲臺后倉》,乃漢師所撰。《中庸說》《明堂陰陽說》皆說,《周官經》《周官傳》,別為一書,與禮無涉。《軍禮司馬法》,為班氏所入。《封禪議對》《漢封禪群祀》《議奏》,皆漢時物。故唯《古封禪群祀》,可以相加也。然此二百四篇中,百三十一篇,實為今學,不得概云古文記)然《樂記正義》又引劉向《別錄》,謂《禮記》四十九篇。《后漢書·橋玄傳》:“七世祖仁,著《禮記章句》四十九篇。”仁即班氏《儒林傳》所謂小戴授梁人橋仁季卿者。《曹褒傳》:“父充,治《慶氏禮》。褒又傳《禮記》四十九篇。慶氏學遂行于世。”則《禮記》四十九篇,實小戴、慶氏之所共,抑又何耶?按陳邵言:馬融、盧植去其繁重,而不更言其篇數,明有所增亦有所去,而篇數則仍相同。今《禮記》中,《曲禮》《檀弓》《雜記》,皆分上下,實四十六篇。四十六加八十五,正百三十一。然則此百三十一篇者,固博士相傳之今學,無所謂刪《古記》二百四篇而為之也。或謂今之《大戴記》《哀公問》《投壺》,皆全同《小戴》;茍去此二篇,篇數即不足八十五,安得謂小戴刪取大戴乎?不知今之《大戴記》,無傳授可考,前人即不之信。(《義疏》中即屢言之)雖為古書,必非大戴之書。然語其篇數,則出自舊傳,固不容疑也。
《禮記》為七十子后學之書,又多存禮家舊籍。讀之,既可知孔門之經義,又可考古代之典章,實為可貴。然其書編次錯雜,初學讀之,未免茫無頭緒。今更逐篇略說其大要。
《曲禮》上第一、下第二 此篇乃雜記各種禮制,明其委曲者,故稱《曲禮》。凡禮之節文,多委曲繁重。然社會情形,由此可以備睹。欲考古代風俗者,此實其好材料也。
《檀弓》上第三、下第四 此篇雖雜記諸禮,實以喪禮為多。檀弓,《疏》云六國時人;以仲梁子是六國時人,此篇有仲梁子故。然“檀弓”二字,特取于首節以名篇,非謂此篇即檀弓所記。或謂檀弓即仲弓,亦無確證也。
《王制》第五 此篇鄭氏以其用“正”決獄,合于漢制;又有“古者以周尺”“今以周尺”之言,謂其出于秦、漢之際。盧植謂漢文令博士諸生所作。按《史記·封禪書》:“文帝使博士諸生刺取六經作《王制》。”今此篇中固多存諸經之傳,(如說制爵祿為《春秋傳》,巡守為《書傳》)盧說是也。孔子作六經,損益前代之法,以成一王之制,本不專取一代。故經傳所說制度,與《周官》等書述一代之制者,不能盡符。必知孔子所定之制,與歷代舊制,判然二物,乃可以讀諸經。若如《鄭注》,凡度制與《周官》不合者,即強指為夏、殷,以資調停,則愈善附會而愈不可通矣。細看此篇《注疏》,便知鄭氏牽合今古文之誤。此自治學之法當然,非有門戶之見也。
《月令》第六 此篇與《呂覽·十二紀》、《淮南·時則訓》大同。《逸周書》亦有《時訓》《月令》二篇。今其《月令》篇亡,而《時訓》所載節候,與此篇不異。蓋此實合彼之兩篇為一篇也。蔡邕、王肅以此篇為周公作,蓋即以其出于《周書》。鄭玄則以其令多不合周法;而太尉之名,九月授朔之制,實與秦合,指為出于《呂覽》。然秦以十月為歲首,已在呂不韋之后,則鄭說亦未可憑。要之古代自有此等政制,各家同祖述之,而又頗以時制,改易其文耳。
《曾子問》第七 此篇皆問喪禮、喪服,多可補經所不備。
《文王世子》第八 此篇凡分五節。見《疏》。可考古代學制、刑法、世子事父之禮,王族與異姓之殊。此篇多古文說。
《禮運》第九 《禮器》第十 此兩篇頗錯雜,然中存古制及孔門大義甚多。如《禮運》首節,述大同之治,實孔門最高理想。“夫禮之初”一節,可考古代飲食居處進化情形。下文所論治制,亦多非春秋、戰國時所有,蓋皆古制也。《禮器》云:“因名山以升中于天,因吉土以享帝于郊。”昊天上帝與五方帝之別,明見于經者,唯此一處而已。論禮意處,尤為純美。
《郊特牲》第十一 此篇在《禮記》中最為錯雜。大體論祭祀,而冠、昏之義,皆錯出其中。
《內則》第十二 此篇皆家庭瑣事,而篇首云:“后王命冢宰,降德于眾兆民。”令宰相以王命行之,可見古代之政教不分。所記各節,尤可見古代卿大夫之家生活之情況也。
《玉藻》第十三 此篇多記服飾。一篇之中,前后倒錯極多,可見《禮記》編次之雜。因其編次之雜,即可見其傳授之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