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國歷史研究法(5)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梁啟超
- 4185字
- 2016-11-02 16:27:53
批評史書者,質言之,則所評即為歷史研究法之一部分,而史學所賴以建設也自有史學以來二千年間,得三人焉:在唐則劉知幾,其學說在《史通》;在宋則鄭樵,其學說在《通志·總序》及《藝文略》《校讎略》《圖譜略》;在清則章學誠,其學說在《文史通義》。知幾之自述曰:“《史通》之為書也,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其書雖以史為主,而馀波所及,上窮王道,下掞人倫。……蓋談經者惡聞服杜之嗤,論史者憎言班馬之失;而此書多譏往哲,善述前非,獲罪于時,固其宜矣。”(《史通·自敘》)樵之自述曰:“凡著書者雖采前人之書,必自成一家之言。……臣今總天下之大學術而條其綱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憲章,學者之能事,盡于此矣。其五略,漢唐諸儒所得而聞;其十五略,漢唐之儒所不得而聞也。”又曰:“夫學術造詣,本乎心識,如人入海,一入一深。臣之二十略,皆臣自有所得,不用舊史之文。”(《通志·總序》)學誠自述曰:“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曾鞏具史學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義》所為作也。”(《志隅·自序》)又曰:“拙撰《文史通義》,中間議論開辟,實有不得已而發揮,為千古史學辟其榛蕪。然恐驚世駭俗,為不知己者詬厲。”(《與汪輝祖書》)又曰:“吾于史學,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后世開山;而人乃擬吾于劉知幾。不知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脩,吾議一家著述。”(《家書》二)讀此諸文,可以知三子者之所以自信為何如;又可知彼輩卓識,不見容于并時之流俗也。竊常論之,劉氏事理縝密,識力銳敏;其勇于懷疑,勤于綜核,王充以來,一人而已。其書中《疑古》《惑經》諸篇,雖于孔子亦不曲徇,可謂最嚴正的批評態度也。章氏謂其所議僅及館局纂脩,斯固然也。然鑒別史料之法,劉氏言之最精,非鄭章所能逮也。鄭氏之學,前段已略致評。章氏評之謂:“其精要在乎義例,蓋一家之言,諸子之學識,而寓于諸史之規矩。”(《文史通義·釋通篇》)又謂:“《通志》例有馀而質不足以副。”(《與邵二云書》)皆可謂知言。然劉章惟有論史學之書,而未嘗自著成一史;鄭氏則既出所學以與吾人共見,而確信彼自有其不朽者存矣。章氏生劉鄭之后,較其短長以自出機杼,自更易為功。而彼于學術大原,實自有一種融會貫通之特別見地。故所論與近代西方之史家言多有冥契。惜其所躬自撰述者,僅限于方志數種,未能為史界辟一新天地耳。要之自有左丘、司馬遷、班固、荀悅、杜佑、司馬光、袁樞諸人,然后中國始有史;自有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然后中國始有史學矣。至其持論多有為吾儕所不敢茍同者,則時代使然,環境使然;未可以居今日而輕謗前輩也。
吾草此章將竟,對于與吾儕最接近之清代史學界,更當置數言:前清為一切學術復興之時代,獨于史界之著作,最為寂寥。唐宋去今如彼其遠,其文集雜著中所遺史跡,尚累累盈望。清則舍官書及諛墓文外,殆無馀物可以相餉;史料之涸乏,未有如清者也。此其故不難察焉:試一檢康雍乾三朝諸文字之獄,則知其所以箝吾先民之口而奪之氣者,其兇悍為何如。其敢于有所論列而幸免于文綱者,吾見全祖望一人而已。(看《鮚埼亭集》)竊位者一意摧殘文獻以謀自固;今位則成閏矣,而已湮已亂之文獻,終不可復,哀哉耗矣。雖然,士大夫之聰明才力,終不能無所用,故壓于此者伸于彼;史學之在清代,亦非無成績之可言。章學誠之卓犖千古,前既論之矣。此外關于史界,尚有數種部分的創作:其一,如顧祖禹之《讀史方輿紀要》:其書有組織,有斷制,全書百三十卷一氣呵成為一篇文字;以地理形勢為經,而緯之以史跡。其善于駕馭史料蓋前人所莫能逮。故魏禧稱為“數千百年絕無僅有之書”也。其二,如顧棟高之《春秋大事表》:將全部《左傳》拆碎,而自立門類以排比之。善用其法,則于一時代之史跡能深入而顯出矣。其三,如黃宗羲之《明儒學案》:實為中國有學史之始;其書有宗旨,有條貫,異乎鈔撮駁雜者。其四,如趙翼之《廿二史劄記》:此書雖與錢大昕、王鳴盛之作齊名(見前),然性質有絕異處。錢王皆為狹義的考證,趙則教吾儕以搜求抽象的史料之法。昔人言“屬辭比事,《春秋》之教”,趙書蓋最善于比事也。此法自宋洪邁《容齋隨筆》漸解應用,至趙而其技益進焉。此四家者,皆卓然有所建樹,足以自附于述作之林者也。其他又尚有數類書,在清代極為發達:(一)表志之補續,自萬斯同著《歷代史表》后,繼者接踵,各史表志之缺,殆已補綴無遺,且所補常有突過前作者。(二)史文之考證,考證本為清代樸學家專門之業,初則僅用以治經,繼乃并用以治史。此類之書有價值者毋慮百數十種。對于古籍,訂訛糾繆,經此一番整理,為吾儕省無限精力。(三)方志之重修,各省府州縣志,什九皆有新修本,董其事者皆一時名士,乃至如章學誠輩之所懷抱,皆借此小試焉。故地方史蔚然可觀,為前代所無。(四)年譜之流行,清儒為古代名人作年譜者甚多,大率皆精詣之作。章學誠所謂“一人之史而可以與家史國史一代之史相取證”者也。(五)外史之研究,自魏源、徐松等喜談邊徼形事,漸引起研究蒙古史跡之興味。洪鈞之《元史釋文證補》,知取材于域外,自此史家范圍益擴大,漸含有世界性矣。凡此皆清代史學之成績也。雖然,清儒所得自效于史學界者而僅如是,固已為史學界之不幸矣。
我國史學根柢之深厚既如彼,故史部書之多亦實可驚。今刺取累代所著錄之部數卷數如下:
《漢書·藝文志》 一一部 四二五篇
《隋書·經籍志》 八一七部 一三二六四卷
《舊唐書·經籍志》 八八四部 一七九四六卷
《宋史·藝文志》 二一四七部 四三一〇九卷
《通志·藝文略》 二三〇一部 三七六一三卷(圖譜在外)
《文獻通考·經籍考》 一〇三六部 二四〇九六卷
《明史·藝文志》 一三一六部 三〇〇五一卷(限于明代人著作)
《清·四庫書目》 二一七四部 三七〇四九卷(存目合計)
上所著錄者代代散佚。例如《隋志》之萬三千余卷,今存者不過十之一二;《明志》之三萬余卷,采入四庫者亦不過十之一二;而現存之四庫未收書及四庫編定后續出之書,尚無慮數萬卷。要而言之,自左丘司馬遷以后,史部書曾著竹帛者,最少亦應在十萬卷以外。其質之良否如何,暫且勿問;至于其量之豐富,實足令吾儕撟舌矣。此二千年來史學經過之大凡也。
第三章 史之改造
吾生平有屢受窘者一事,每遇青年學子叩吾以治國史宜讀何書,輒沉吟久之而卒不能對。試思吾舍“二十四史”“資治通鑒”“三通”等書外,更何術以應此問?然在今日百學待治之世界,而讀此浩瀚古籍,是否為青年男女日力之所許姑且勿論,尤當問費此莫大之日力,其所得者究能幾?吾儕欲知吾祖宗所作事業,是否求之于此而已足?豈惟僅此不足,恐雖遍讀《隋、唐志》《明史》等所著錄之十數萬卷,猶之不足也。夫舊史既不可得遍讀,即遍讀之亦不能養吾欲而給吾求,則惟有相率于不讀而已。信如是也,吾恐不及十年而中國史學將完全被驅出于學問圈外。夫使一國國民而可以無需國史的智識,夫復何言。而不然者,則史之改造,真目前至急迫之一問題矣。
吾前嘗言著書須問將以供何等人之讀,今請申言此義:古代之史,是否以供人讀,蓋屬疑問。觀孔子欲得諸國史,求之甚艱,而魏史乃瘞諸汲冢中,雖不敢謂其必禁傳讀,要之其目的在珍襲于秘府,而不在廣布于公眾,殆可斷言。后世每朝之史,必易代而始布,故吾儕在今日,尚無清史可讀,此尤舊史半帶秘密性之一證也。私家之史,自是為供讀而作,然其心目中之讀者,各各不同,“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蓋以供當時貴族中為人臣子者之讀也。司馬光《資治通鑒》,其主目的以供帝王之讀,其副目的以供大小臣僚之讀,則吾既言之矣。司馬遷《史記》,自言“藏諸名山,傳與其人”,蓋將以供后世少數學者之讀也。自馀諸史目的略同,大率其讀者皆求諸祿仕之家與好古績學專門之士。夫著作家必針對讀者以求獲其所希望之效果,故緣讀者不同,而書之精神及其內容組織亦隨而不同,理固然也。讀者在祿仕之家,則其書宜為專制帝王養成忠順之臣民;讀者在績學專門之士,則其書不妨浩瀚雜博奧衍,以待彼之徐整理而自索解。而在此兩種讀者中,其對于人生日用飲食之常識的史跡,殊非其所渴需;而一般民眾自發自進的事業,或反為其所厭忌。
質而言之,舊史中無論何體何家,總不離貴族性,其讀客皆限于少數特別階級——或官閥階級,或智識階級。故其效果,亦一如其所期,助成國民性之畸形的發達。此二千年史家所不能逃罪也。此類之史,在前代或為其所甚需要。非此無以保社會之結合均衡,而吾族或早已潰滅。雖然,此種需要,在今日早已過去,而保存之則惟增其毒。在今日惟個性圓滿發達之民,自進而為種族上、地域上、職業上之團結互助,夫然后可以生存于世界而求有所貢獻。而歷史其物,即以養成人類此種性習為職志。今之史家,常常念吾書之讀者與彼遷《記》、光《鑒》之讀者絕不同倫,而矢忠覃精以善為之地焉,其庶可以告無罪于天下也。
復次,歷史為死人——古人而作耶?為生人——今人或后人而作耶?據吾儕所見,此蓋不成問題,得直答曰為生人耳。然而舊史家殊不爾爾,彼蓋什九為死人作也。史官之初起,實由古代人主欲紀其盛德大業以昭示子孫;故紀事以宮廷為中心,而主旨在隱惡揚善。觀《春秋》所因魯史之文而可知也。其有良史,則善惡畢書,于是褒貶成為史家特權。然無論為褒為貶,而立言皆以對死人則一也。后世獎勵虛榮之涂術益多,墓志家傳之類,汗牛充棟;其目的不外為子孫者欲表揚其已死之祖父;而最后榮辱,一系于史。馴至帝者以此為駕馭臣僚之一利器。試觀明清以來飾終之典,以“宣付史館立傳”為莫大恩榮,至今猶然;則史之作用可推矣。故如魏收市佳傳以驕儕輩,袁樞謝曲筆以忤鄉人(看《北史》收傳,《宋史》樞傳),賢否雖殊,而一皆以陳死人為鵠。后人評史良穢,亦大率以其書對于死人之態度是否公明以為斷。乃至如各史及各省府縣志,對于忠義節孝之搜訪,惟恐不備。凡此皆求有以對死者也。此類觀念,其在國民道德上有何等關系,自屬別問題。若就史言史,費天地間無限縑素,乃為千百年前已朽之骨校短量長,果何為者。夫史跡為人類所造,吾儕誠不能于人外求史。然所謂“歷史的人格者”,別自有其意義與其條件(此意義與條件,當于第七章說明之)。史家之職,惟在認取此“人格者”與其周遭情狀之相互因果關系而加以說明。若夫一個個過去之古人,其位置不過與一幅之畫,一座之建筑物相等。只能以彼供史之利用,而不容以史供其利用,抑甚明矣。是故以生人本位的歷史代死人本位的歷史,實史界改造一要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