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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11)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梁啟超
  • 4949字
  • 2016-11-02 16:27:53

實際的政治家,在政治上做了許多事業,是功是罪,后人自有種種不同的批評。我們史家不必問他的功罪,只須把他活動的經歷,設施的實況,很詳細而具體的記載下來,便已是盡了我們的責任。譬如王安石變法,同時許多人都攻他的新法要不得,我們不必問誰是誰非,但把新法的內容,和行新法以后的影響,并把王安石用意的誠摯和用人的茫昧,一一翔實的敘述,讀者自然能明白王安石和新法的好壞,不致附和別人的批評。最可笑的是《宋史·王安石傳》:他不能寫出王安石和新法的真相,只記述些新法的惡果和反對的呼聲,使得后人個個都說王安石的不好。最可嘉的是蔡上翔《王荊公年譜》:他雖然為的是要替王安石辯護,卻不是專拿空話奉承王安石。他只把從前舊法的種種條文,新法的種種條文,一款一款的分列,使得讀者有個比較。他只把王安石所用的人的行為,攻擊王安石的人的言論,一件一件的分列,使得讀者明白不是變法的不好,乃是用人的不好。像這樣,才是史家的態度。做政治家的年譜,對于時事的敘述,便應該這樣才對。

上面幾段講的是純粹政治家的年譜做法,此外還有一種政治兼學問,學問兼政治的人,我們若替他做年譜,對于時事的記載,或許可以簡略點,但須斟酌。譬如王陽明是一個大學者,和時事的關系也不淺。但因為他的學問的光芒太大,直把功業蓋住了,所以時事較不為做他的年譜者所重。其實我們為了解他成功的原因起見,固然不能不說明白他的學問;為了解他治學的方法起見,也不能不記清楚他的功業。因為他的學問就是從功業中得來,而他的功業也從他的學問做出,二者有相互的關系。所以他的年譜,對于當時大事和他自己做出的事業,都得斟酌著錄。

《錢竹汀年譜》,頗能令人滿意。因為錢竹汀和時事沒有多大關系,所以年譜記時事很簡,自然沒有什么不對。王懋竑的《朱子年譜》記時事卻太詳細了。朱子雖然做了許多官,但除了彈劾韓佗胄一事之外,沒有做出什么大事,也沒有受時事的大影響。所以有許多奏疏也實在不必枉費筆墨記載上去,因為大半是照例,和時局無關系。這種介在可詳可略之間,最須費斟酌;稍為失中,便不對。

文學家和時勢的關系,有濃有淡。須要依照濃淡來定記時事的詳略,這是年譜學的原則。但有時不依原則,也有別的用處。譬如凌廷堪、張穆的《元遺山年譜》,記載時事很詳,其實元遺山和時事并沒有多大關系,本來不必這樣詳;凌張以為讀元遺山的詩和讀杜甫的詩一樣,非了解時事則不能了解詩,其實錯了。但從別一方面看,金元之間,正史簡陋的很,凌張以元遺山做中心,從詩句里鉤出許多湮沉的史料,放在年譜內,雖然不合原則,倒也有一種好處。

不善體會上面說的詳略原則,有時會生出過詳過略的毛病。譬如張爾田的《玉谿溪生年譜箋注》記載時事極為詳盡,只因他的看法不同。他以為李義山做詩全有寄托,都不是無所為而為,這實不能得我們的贊成。誠然,人們生于亂世,免不了有些身世之感,張氏的看法,也有相當的價值。但是我們細看李義山的詩,實在有許多是純文學的作品,并非有所感觸,有所寄托。張氏的箋注時事,不免有許多穿鑿附會的地方。

我們應該觀察譜主是怎樣的人,和時事有何等的關系,才可以定年譜里時事的成分和種類。不但須注意多少詳略的調劑,而且須注意大小輕重的敘述。總期恰乎其當,使讀者不嫌繁贅而又無遺憾,那就好了。

(二)關于記載當時的人

個人是全社會的一員;個人的行動,不能離社會而獨立。我們要看一個人的價值,不能不注意和他有關系的人。年譜由家譜變成,一般人做年譜,也很注意譜主的家族。家族以外,師友生徒親故都不為做年譜的人所注意。這實在是一般年譜的缺點。比較最好的是馮辰的《李恕谷年譜》。因為他根據的是李恕谷的《日譜》,所以對于李恕谷所交往的人都有記載。我們看了,一面可以知道李恕谷成就學問的原因,一面可以知道顏李學派發展的狀況,實在令人滿意。《曾文正公年譜》可不行。因為曾國藩的關系人太多,作者的眼光只知集中到直接有關系的人,自然不足以見曾國藩的偉大。

翻回來,再看《王陽明年譜》。我們因為王陽明的學問和他的朋友門生有分不開的關系,所以很想知道那些朋友門生某年生,某年才見王陽明,往后成就如何。錢德洪等做年譜,只把所聞所知的記了一點,卻忽略了大多數,實在令我們失望。王懋竑的《朱子年譜》也是一樣。朱熹到底有多少門生?他所造就的人才后來如何?我們全不能在上面知道。像朱王這類以造就人才為事業的人,我們替他們做年譜,對于他們的門生屬吏友朋親故,應該特別注意;記載那些人的事跡,愈詳愈好。

尋常的年譜,記載別人的事跡,總是以其與譜主有直接的關系為主(如詩文的贈答,會面的酬酢);若無直接的關系,人事雖大,也不入格,其實不對。例如《朱子年譜》記了呂伯恭、張南軒、陸梭山的死,只因朱子做了祭文祭他們。陸象山死在何年,上面便查不出,只因朱子不曾做祭文祭他。作者的觀念以為和譜主沒有直接的關系,便不應該記;其實年譜的體裁并不應該這樣拘束。張呂二陸都是當時講學的大師,說起和朱子的關系,最密切的還是陸象山。但我們竟不能在《朱子年譜》看到陸象山的死年,這是何等的遺憾!

從年譜的歷史看,明朝以前,記時人較略;清中葉以后漸漸較詳了。張穆的《顧亭林年譜》便是一個例證。王文誥的《蘇東坡年譜》又更好一點,凡蘇詩蘇文所提到的人都有,而且略有考證。近時胡適的《章實齋年譜》,記事固然有些錯誤,記人卻還好。他除了零碎的記了譜主師友的事跡以外,單提出戴震、袁枚、汪中三個可以代表當時思想家的人,來和譜主比較;就在各人卒年,摘述譜主批評各人的話,而再加以批評。批評雖不是年譜的正軌,但可旁襯出譜主在當時的地位,總算年譜的新法門。

老實說,從前做年譜,太過拘束了。譜主文集沒有提起的人,雖曾和譜主交往而不知年分的人,都不曾占得年譜的篇幅。我將現在盡可用三種體裁來調劑:和譜主關系最密切的,可以替他做一篇小傳;和譜主有關系而事跡不多的,可各隨他的性質,匯集分類,做一種人名別錄;姓名可考,事跡無聞,而曾和譜主交際的,可以分別做人名索引。凡是替大學者大政治家做年譜,非有這三種體裁附在后面不可。

好像《史記》做了《孔子世家》之后又做《仲尼弟子列傳》,列傳后面有許多人都只有姓名而無事跡,但司馬遷不因他們無事跡而滅其姓名。朱熹、王守仁的弟子可考的尚不少,我們從各文集和史書學案里常常有所發現,若抄輯下來,用上面三種體裁做好,附在他們年譜后面,也可以彌補缺憾不少。

我自己做《朱舜水年譜》,把和朱舜水交往的人都記得很詳細。那些人名,日本人聽得爛熟,中國卻很面生。因為朱舜水是開創日本近二百年文化的人,當時就已造就人才不少。我們要了解他的影響的大,須看他的朋友弟子跟著他活動的情形。雖然那些人的史料很缺乏,但我仍很想努力搜求,預備替他們做些小傳。像朱舜水一類的人,專以造就人才為目的,雖然所造就的是外國人,但和我們仍有密切的關系,在他年譜記當時人,當然愈詳愈好。

(三)關于記載文章

記載譜主文章的標準,要看年譜體裁是獨立的,還是附見的。附見文集的年譜,不應載文章。獨立成書的年譜,非載重要的文章不可。重要不重要之間,又很成問題。

《王陽明年譜》關于這點,比較的令人滿意。因為他雖在文集中而已預備獨立。有關功業的奏疏,發揮學術的信札,很扼要的采入各年。獨立的年譜很可拿此譜做記載文章的標準。

王懋竑的《朱子年譜》不錄正式的著作,而錄了許多奏疏序跋書札。政治非朱子所長,政治的文章卻太多;學術是朱子所重,學術的文章卻太少。在王懋竑的意思,以為把學術的文章放在年譜后的《論學切要語》中便已夠了,不必多錄。《論學切要語》的編法,固然不錯,但沒有注清楚做文的年份,使得讀者不知孰先孰后,看不出思想遷流的狀態,不如把論學的文章放入年譜還更好。《性理大全》《朱子全集》都依文章的性質分類,沒有先后的次序。王陽明編《朱子晚年定論》,說朱子晚年的見解和陸子一致,已開出以年份的先后看思想的遷流一條大路來。雖然王陽明所認為朱子晚年的作品,也有些不是晚年的,但大致尚不差。王懋竑攻擊王陽明的不是,卻不曾拿出健全的反證來。《朱子年譜》載的文章雖不少,但還不能詳盡,總算一件缺憾。

記載文章的體例,《顧亭林年譜》最好。整篇的文章并沒有采錄多少,卻在每年敘事既完之后,附載那年所做詩文的篇目。文集沒有,別處已見的遺篇逸文,知道是哪一年的,也記錄出來。文體既很簡潔,又使讀者得依目錄而知文章的先后,看文集時,有莫大的方便。這種方法,很可仿用。篇目太多,不能分列,各年之下,可另作一表,附在年譜后。

文學家的方面不止一種,作品也不一律,替文學家做年譜的人不應偏取一方面的作品。像《蘇東坡年譜》只載詩文的篇目,沒有一語提到詞,便是不對。作者以為詞是小道,不應入年譜。其實蘇東坡的作品,詞占第一位,詩文還比不上。即使說詞不如詩文,也應該平等的記載篇目,或摘錄佳篇。現行的蘇東坡年譜不記及詞,實在是一大缺點。

曾國藩是事業家,但他的文章也很好。即使他沒有事業,單有文章,也可以入文苑傳。我們很希望他的年譜,記載他的文章詩句,或詩文的篇目。現行的《曾文正公年譜》,我嫌他載官樣的文章太多,載信札和別的文章太少。好文章盡多著,如《李恕谷墓志銘》《昭忠詞記》等,應該多錄,卻未注意。

純文學家的年譜只能錄作品的目錄,不能詳錄作品,最多也只能摘最好的作品記載一二。若錄多了就變成集子,不是年譜的體裁了。《玉谿生年譜箋注》錄了許多詩篇,作者以為那些詩都和譜主的生活有關,不能不錄全文。結果,名為年譜,實際成了編年體的詩注。就算做得很好,也只是年譜的別裁,不是年譜的正格。有志做年譜的人們,還是審慎點好。

(四)關于考證

當然有許多年譜不必要考證,或是子孫替父祖做,或是門生替師長做,親見親聞的事原無多大的疑誤。如王陽明、顏習齋、李恕谷等年譜都屬此類。不過常常有作者和譜主相差的時代太久,不能不費考證的工夫的;又有因前人做的年譜錯了而改做的,也不能不有考證的明文。

考證的工夫本來是任何年譜所不免的,但有的可以不必寫出考證的明文,只寫出考證的結果便已足。若為使人明白所以然起見,卻很有寫出考證的明文的必要。所以明文應該擺在什么地方,很值得我們考慮。

據王懋竑《朱子年譜》的辦法,在年譜之外另做一部《考異》,說明白某事為什么擺在某年,兩種傳說,哪種是真。年譜的正文,并不隔雜一句題外的話,看起來倒很方便。還有一種很普通的辦法,把考證的話附在正文中,或用夾注,或低二格。另有一種辦法,把前人做的年譜原文照抄,遇有錯誤處則加按語說明,好像札記體一樣。張穆對于《元遺山年譜》便是用的第三種。

前面三種辦法,各有好處。第一種,因為考證之文太多,令人看去,覺得厭倦,所以另成一書,既可備參考,又可省讀年譜者的精神。第二種,可使讀者當時即知某事的異說和去取的由來,免得另看《考異》的麻煩。兩種都可用。大概考證多的,可另作《考異》,不十分多的,可用夾注,或低格的附文。但其中也有點例外。有些年譜,根本就靠考證才成立,無論是創作或改作,他的考證雖很繁雜,也不能不分列在年譜各年之下。如作《孟子年譜》,年代便很難確定。如果要定某事在某年,便不能離本文而另作考異,必同時寫出考證的明文,說明為什么如此敘述,才不惹人疑惑。而后本文才可成立。假如孟子先到齊或先到梁的問題沒有解決,許多事情便不能安插,全部組織便無從成立。經過了考證,把問題解決了,若不把考證隨寫在下,便不能得讀者的信仰。又如我做陶淵明的年譜,把他的年紀縮短,生年移后,和歷來的說法都不同。假使不是考證清楚了,何必要改作?考證清楚了,若不開頭說個明白,讀者誰不丟開不看?像這類自然不能另作考異,亦不能作夾注,只好低二格附在各年本文之后。至于第三種也有他的好處,因為前人做的不十分錯,原無改作的必要,為省麻煩起見,隨時發現錯誤,隨時考證一番,加上按語,那便夠了。

大概考證的工夫,年代愈古愈重要。替近代人如曾國藩之類做年譜,用不著多少考證,乃至替清初人如顧炎武之類做年譜,亦不要多有考證,但隨事說明幾句便是。或詳或略之間,隨作者針對事實之大小而決定,本來不拘一格的。

(五)關于批評

本來做歷史的正則,無論哪一門,都應據事直書,不必多下批評;一定要下批評,已是第二流的角色。譬如做傳,但描寫這個人的真相,不下一句斷語,而能令讀者自然了解這個人地位或價值,那才算是史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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