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馮辰做的《李恕谷年譜》前四卷,實際上等于李塨自己做的,也可歸入自傳年譜一類。我們知道李塨是一個躬行實踐的人,對于自己的生活是毫不放松的。他平時把他的事跡思想,記在他的《日譜》上面,用來做學問的功夫,和旁人的日記不同。這種《日譜》不但可以供后人仿效,不但很有趣味,而且可使后人知道作者思想的進步,事跡的變遷,毫無遺憾。所以馮辰編《李恕谷年譜》,單把李塂《日譜》刪繁存要,便成功了。這年譜完全保存了《日譜》的真相,而且經過李塨的手定,簡直是李塨自著似的(但第五卷是劉調贊續纂的,不是根據李塨的《日譜》,所以又當別論)。
為研究歷史的方便起見,希望歷史的偉大人物,都能自做《日譜》,讓后人替他做年譜時,可省許多考證的工夫。然而這種希望何時達到呢?在這上,他傳的年譜便越發需要了。
他傳的年譜又可分同時人做的和異時人做的二種:
(1)同時人當然是和譜主有關系的人,或兒子、或門人、或朋友親故。這類人做的年譜,和自傳的年譜價值相等,其中最有名的要推《王陽明年譜》,那是許多門人搜輯資料,由錢德洪編著的。他們把王守仁一生,分作數段,一個人擔任搜輯某年到某年的事跡,經過了許多人的努力,很長久的時間;后來有幾個人死了,幸虧王畿、羅洪先幫助錢德洪才做成。這部年譜總算空前的佳著。但后來又經李贄的刪改,添上了許多神話,便不能得王守仁的真相了。前者在《王文成公全書》內,后者在《四部叢刊》內,我們須分別看待。
此外,《劉蕺山年譜》最值得我們稱贊,因為是蕺山的兒子劉汋(伯繩)做的。邵廷采(念魯)謂可以離集別行,不看本集,單看年譜,已能知譜主身世和學問的大概。這類有價值的很多,如李塨的《顏習齋年譜》,李瀚章的《曾文正公年譜》。
(2)異時人做的年譜真多極了。他們著書的原因,大概因景仰先哲,想徹底了解其人的身世學問,所以在千百年后做這種工作。這里邊最好的要算王懋竑的《朱子年譜》,和同時人做的有相等的價值。固然,有許多事情,同時人能看見,而異時人不能看見;卻也有許多事情,異時人可考辨得很清楚,而同時人反為茫昧的:所以一個人若有幾部年譜,后出的常常勝過先出的。現在姑且不講,留在下節討論。
(二)創作的或改作的
同時人所做的年譜固然是創作;異時人所做的年譜,若是從前沒有人做過,便也是創作。創作的年譜經過了些時,常有人覺得不滿意,重新改做一部,這便是改作的年譜。改作的大概比創作的好些,只有李贄的《王陽明年譜》是例外。但我們要知道改作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如果沒有特別見地,自然可以不用改作;改作了,也不可埋沒作者的艱苦。因為創作者已做好了大間架,改作者不過加以小部分的增訂刪改而已。無論什么歷史,我們固然不能說只可有創作,不可有改作;但也不能因有了改作的以后,就把創作者的功勞沒了去。
有些人不止一部年譜,甲改做了乙又改做。如《朱子年譜》有李方子、李默、洪去蕪、王懋竑四種;《顧亭林年譜》有顧衍生、吳映奎、徐松、胡虔、張穆五種;《元遺山年譜》有翁方綱、凌廷堪、張穆三種;《陶淵明年譜》有吳仁杰、王質、丁晏和我做的四種,大概越發晚出,越發好些。
(三)附見的或獨立的
我們如果想做一部某人的年譜,先須打定主意,到底是附在那人文集后面呢,還是離集而獨立。附見的要使讀本集的人得著一種方便,獨立的需要使不讀本集的人能夠知道那人身世和學問或事業的大概:主意定了,才可以著手去做。
本來年譜這種書,除了自傳的或同時人做的以外,若在后世而想替前人做,非那人有著述遺下不可。沒有著述或著述不傳的人的年譜,是沒有法子可做的,除非別人的著述,對于那人的事跡,記載十分詳明才行。所以年譜的體裁不能不有附見和獨立二種。
這二種的異點,只在詳略之間。附見的年譜應該以簡單為主,注重譜主事跡,少引譜主文章。因為讀者要想詳細知道譜主的見解和主張,盡可自己向本集去尋找。專傳后面,有時也可附錄年譜或年表;那種年譜也和附見本集的一樣,越簡越好。獨立的年譜卻恰不同,越簡越不好。他的起源,只因本集太繁重或太珍貴了,不是人人所能得見、所能畢讀的;為免讀者的遺憾起見,把全集的重要見解和主張,和譜主的事跡,摘要編年,使人一目了然。這種全在去取得宜,而且還要在集外廣搜有關系的資料,才可滿足讀者的希望。合起二種來比較,獨立的恰似專傳,附見的恰似列傳;列傳與附見的年譜須簡切,專傳與獨立的年譜須宏博。
(四)平敘的或考訂的
倘使譜主的事跡,沒有復雜糾紛的問題,又沒有離奇矛盾的傳說,歷來對于譜主事跡,也沒有起個什么爭辯,那么,簡直可以不要費考訂的筆墨;縱使年代的先后不免要費考訂的工夫,但也在未落筆墨之前,不必寫在紙上,這種叫做平敘的年譜。它的重要工作,全在搜羅的豐富,去取的精嚴,敘述的翔實。《王陽明年譜》《曾文正公年譜》便屬這種。創作的固然可以平敘,改作的也未嘗不可。
翻回來說,要考訂的年譜,正多著呢。約計起來,共有三種:
(1)譜主事跡太少,要從各處鉤稽的 例如王國維作《太史公系年考略》,因為太史公的事跡在《史記》《漢書》都不能有系統的詳細的記載,所以很費了一番考訂工夫,而且逐件記出考訂的經過,記載的理由來。這是很應該的。因為不說個清楚,讀者不知某事何以記在某年,便有疑惑了。倘若要做孟子、墨子一般人的年譜,這是很好的模范。但做起來卻不容易:孟子在《史記》雖有傳,卻有許多不易解決的問題:如先到齊抑先到梁?主張伐燕,在齊宣王時代抑在齊湣王時代?都是要費力考訂的。墨子的事跡更簡,《史記》只有十余字,我們應該怎樣去鉤稽考訂敘述呢?總說一句,年代久遠,事跡湮沒的人,我們想替他做年譜或年表,是不能不考訂的。
(2)舊有的記載把年代全記錯了的 例如陶淵明,《宋史》、《昭明太子》、《晉書》各傳,都說他年六十三,生于晉興寧三年,其實都錯了。我替他做年譜,從他的詩句里找出好些證據,斷定他年只五十六,生于晉咸安二年。這么一來,和舊有的年譜全體不同了。舊譜前數年的事,我都移后數年。這種工作,和《太史公系年考略》稍異。他用的是鉤沉的工夫,我用的是訂訛的工夫。前人做了不少的《陶淵明年譜》,都不會注意到此。其實無論哪個譜主的生年數一錯,全部年譜都跟著錯了。此外如譜主的行事,著作的先后次序,前人的記載也不免常有錯誤,都值得后人考訂。例如王陽明編《朱子晚年定論》,說那些文章是朱子晚年做的,其后有許多人說他造謠:這實是一大問題。假使朱子的行事及著作的先后,早有好年譜考訂了,便不致引起后人的爭辯。專傳列傳都不能做詳細考訂工作;年譜的責任,便更重大了。
(3)舊有的記載故意誣蔑或觀察錯誤的 如《宋史·王安石傳》對于王安石的好處,一點不說,專記壞處,有些不是他的罪惡,也歸在他身上了,因為做《宋史》的人根本認他是小人。后來蔡上翔做《王荊公年譜》,把《王荊公文集》和北宋各書,關于譜主的資料,都搜輯下來,嚴密地考訂一番,詳細地記述成書。我們看了,才知道做《宋史》的人太偏袒王安石的敵黨了,把王安石許多重要的事跡都刪削了,單看見他的片面,而且還不免有故入人罪的地方。像這種年譜,實有賴于考訂。倘無考訂的工夫,冒昧地依從舊有的記載,那么,古人含冤莫白的,不知有多少了。但蔡上翔的《王荊公年譜》似乎不免超過了考訂的范圍,有許多替王安石辯護的話,同時寫在考訂的話之后;辯護雖很不錯,卻和考訂的性質有點不同了。
總結上面四種年譜種類說幾句話,就是我們要想做年譜先要打定主意,想做的是哪一種,是創作的呢,還是改作的?是獨立的呢,還是附見的?是平敘的呢,還是考訂的?主意定了,才可以動手。
乙 年譜的體例
接著的便是年譜的體例問題,我們須得講個清楚,使學者知道年譜怎樣做法。
(一)關于記載時事——譜主的背景
世上沒有遺世獨立的人,也就沒有不記時事的年譜。偉大的人,常常創造大事業,事業影響到當時人生,當然不能不記在那人的年譜上。就是活動力很小的人,不能創造大事業,而別人新創造的事業,常常影響到他身上,那么,時事也應占他年譜的一部分。不過譜主的趨向既各不同,年譜記載時事,自然也跟著有詳有簡。詳簡的標準,我們須得說一說:
譬如陳白沙是荒僻小縣的學者(我的鄉先輩),不曾做過教學以外的事業;生平足跡,只到過廣州一次,北京兩次;生的時世又很太平:簡直可以說他和時事沒有直接的關系。倘使替他做年譜,時事當然少記。又如錢竹汀的科名雖然不小,但只做了幾年閑散的京官,并沒有建設什么功業,到了中年,便致仕回里,教書至死,生的時世也很太平。我們要想把時事多記些上他的年譜,也苦于無法安插。又如白香山的詩,雖很有些記載社會狀況的,生的時世雖很紛亂,但他不曾跑進政局和時事還沒有直接關系,不過總算受了時事的影響。倘使我們替他做年譜,時事自然可以記載些。像這類純粹的學者、文人,和時代的關系比較的少,替他們做年譜,要記載時事,應該很簡切,假使看見旁人的年譜記時事很詳,也跟樣,那可錯了。
反面說,學者,文人,也有根本拿時代做立腳點的。例如顧亭林,雖然少做政治活動,而他的生涯完全受政治的影響,他的一言一動幾乎都和時代有關系。假使他的年譜不記時事,不但不能了解他的全人格和學問,而且不能知道他說的話是什么意義。從晚明流寇紛起,滿洲人入關得國,到明六王次第滅亡,事事都激動他的心靈,終究成就了他的學問。像這類人雖然沒有做政治活動,他的年譜也應該記載時事,而且須記詳細些。若譜主正是政治家、當軸者,那更不用說,無論是由他創造的事業,或是有影響于他身上的時事,都應該很詳細的記入他的年譜。
有一種文人,和當時的政事有密切關系。假使他的年譜不記時事,我們竟無法看懂他的著作,認識他的價值,而時事亦即因此湮沒不少。例如一般人稱杜甫的詩為詩史,常常以史注詩,而不知詩里便有許多史冊未記的事。又如顧亭林的詩,影射時事的也不少,其中有一首,記鄭成功、張煌言北伐至南京的一事,說張煌言曾與李定國定期出兵,因路遠失期,以致敗走。假使《顧亭林年譜》不記時事,怎么知道這詩所說何事?即使知道了鄭張北伐的事,不端詳詩句的隱義,也會湮沒了張李相約的軼聞。所以譜主的著作,和年譜對看,常有相資相益之處;而年譜記載時事,也因此益覺重要。
大概替一人做年譜,先須細察其人,受了時事的影響多大?其人創造或參與的時事有幾?標準定了,然后記載才可適宜。
曾國藩是咸豐同治間政局唯一的中心人物,他的年譜記載時事應該很詳細。除了譜主直接做的事情以外,清廷的措施,偏將的勝負,敵方的因應,民心的向背,在在都和譜主有密切的關系,如不一一搜羅敘述,何以見得譜主立功的困難和原因?我們看李瀚章做的《曾文正公年譜》,實在不能滿足我們這種欲望。因為他只敘譜主本身的命令舉動,只敘清廷指揮擢黜諭旨,其余一切,只有帶敘,從不專提。使得我們看了,好像從墻隙中觀墻外的爭斗,不知他們為什么有勝有負!雖然篇幅有十二卷之多,實際上還不夠用。倘然有人高興改做,倒是很好的事情;但千萬別忘記舊譜的短處,最要詳盡的搜輯太平天國的一切大事,同時要人的相互關系,把當時的背景寫個明白,才了解曾國藩的全體如何。
假如要做李鴻章的年譜,尤其要緊的是要把背景的范圍擴大到世界各強國。因為李鴻章最初立功,就因利用外交,得了外國的幫助,才和曾國藩打平太平天國。假使不明白各國對太平天國的態度,如何知道他們成功的原因。后來他當了外交的要沖,經過幾次的國際戰爭,締結幾次的國際條約,聲名達于世界。他誠然不善于外交,喪失了國家許多權利,但我們要了解他為什么失敗,為什么事事受制于人,除了明白中國的積弱情形以外,尤其需要明白世界的大勢。因為十九世紀之末,自然科學發達的結果,生產過剩,歐洲各國都拼命往東方找殖民地和市場,非澳二洲和亞洲南西北三部,都入了白人的掌握,所以各國的眼光,都集中到中國。那時世界又剛好出了幾個怪杰,德國的俾斯麥,俄國的亞歷山大,日本的明治帝,一個個都運用他們的巨腕,和中國交涉,而首當其沖者是李鴻章。假使世界大勢不是如此,李鴻章也許可以做個安分守己的大臣。所以我們要了解李鴻章的全體,非明白他的背景不可;而且背景非擴充到世界不可。這種責任,不是專傳的責任,非年譜出來擔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