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國歷史研究法(3)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梁啟超
- 4526字
- 2016-11-02 16:27:53
同時復(fù)有一種近于史類之書,其名曰“書”,或曰“志”,或曰“記”。今六經(jīng)中之《尚書》,即屬此類。《漢書·藝文志》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此種嚴格的分類,是否古代所有,雖屬疑問。要之此類記載,必發(fā)源甚古。觀春秋戰(zhàn)國時人語常引《夏志》《商志》《周志》或《周書》《周記》等文,可知也。此等書蓋錄存古代策命告誓之原文,性質(zhì)頗似檔案,又似文選。但使非出杜撰,自應(yīng)認為最可寶之史料。蓋不惟篇中所記事實,直接有關(guān)于史跡,即單詞片語之格言,亦有時代思想之背景在其后也。此類書現(xiàn)存者有《尚書》二十八篇,[據(jù)漢人所傳說,謂古《書》有三千二百四十篇,孔子刪纂之為百篇,遭秦而亡焉。漢興,由伏生傳出二十八篇,共三十三卷,即所謂《今文尚書》也;其后孔安國所傳,復(fù)多十六篇,即所謂《古文尚書》也。《古文尚書》,出而復(fù)佚焉。此事為二千年學(xué)界一大公案。是否百篇外尚有書?孔子所刪定是否確為百篇?孔安國之《古文尚書》為真為偽?皆屬未決之問題。惟有一事則已決定者,今四庫所收之《尚書》五十八卷,其中有二十五卷為東晉人所偽造,并非孔安國原本,此則經(jīng)清儒閻若璩惠棟輩所考證,久成定讞者也。今將真本二十八篇篇目列舉如下,其在此目以外諸篇,萬不容誤認為史料而征引之也。][《堯典》第一(今本舜典乃割原本堯典下半而成),《皋陶謨》第二(今本益稷乃割原本皋陶謨下半而成),《禹貢》第三,《甘誓》第四,《湯誓》第五,《盤庚》第六,《高宗彤日》第七,《西伯戡黎》第八,《微子》第九,《牧誓》第十,《洪范》第十一,《金滕》第十二,《大誥》第十三,《康誥》第十四,《酒誥》第十五,《梓材》第十六,《召誥》第十七,《洛誥》第十八,《多士》第十九,《毋逸》第二十,《君奭》第二十一,《多方》第二十二,《立政》第二十三,《顧命》第二十四(今本康王之誥乃割原本顧命下半而成),《費誓》第二十五,《呂刑》第二十六,《文侯之命》第二十七,《秦誓》第二十八。]其年代上起堯舜,下訖春秋之秦穆。然應(yīng)否全部認為正當(dāng)史料,尚屬疑問。此外尚有《逸周書》若干篇,真贗參半;[《漢書·藝文志》載《周書》七十一篇,原注云:“周史記。”顏師古注云:“今之存者四十五篇矣。”今四庫所收有《逸周書》,七十一篇之目具在,文則佚其十篇,現(xiàn)存者為六十一篇,反多于唐時顏氏所見本矣。以吾度之,今最少應(yīng)有十一篇為偽造者。其馀諸篇,亦多竄亂;但某篇為真某篇為偽,未能確指,俟他日當(dāng)為考證。然此書中一大部分為古代極有價值之史料,則可斷言也。]然其真之部分,吾儕應(yīng)認為與《尚書》有同等之價值也。
《春秋》《尚書》二體,皆可稱為古代正史;然此外尚非無史籍焉。蓋文字之用既日廣,疇昔十口相傳者,漸皆著諸竹帛,其種類非一。例如《左傳》所稱《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莊子》所稱《金版》《六弢》,《孟子》所云“于《傳》有之”,其書今雖皆不傳,然可懸想其中所記,皆前言往行之屬也。《汲冢》所得古書,有《瑣語》,有《雜書》,有《穆天子傳》;其《雜書》中,有《周食田法》,有《美人盛姬死事》(《穆天子傳》及《美人盛姬死事》今存,《瑣語》亦有輯佚本)。凡此皆正史以外之記錄,即后世別史雜史之濫觴。計先秦以前此類書當(dāng)不少,大抵皆經(jīng)秦火而亡。《漢書·藝文志》中各書目,或有一部分屬此類,惜今并此不得見矣。
上三類者,或為形式的官書,或為備忘的隨筆,皆未足以言著述。史學(xué)界最初有組織之名著,則春秋戰(zhàn)國間得二書焉,一曰左丘之《國語》,二曰不知撰人之《世本》。
左丘或稱左丘明;今本《左傳》,共稱為彼所撰。然據(jù)《史記》所稱述,則彼固名丘不名丘明,僅撰《國語》而未撰《左傳》;或謂今本《左傳》乃漢人割裂《國語》以偽撰,其說當(dāng)否且勿深論。但《國語》若既經(jīng)割裂,則亦必須與《左傳》合讀,然后左氏之面目得具見也。左氏書之特色:第一,不以一國為中心點,而將當(dāng)時數(shù)個主要的文化國,平均敘述。蓋自《春秋》以降,我族已漸為地方的發(fā)展,非從各方面綜合研究,不能得其全相。當(dāng)時史官之作,大抵皆偏重王室或偏重于其本國(例如《春秋》以魯為中心;《竹書紀年》自周東遷后,以晉為中心;三家分晉后,以魏為中心)。左氏反是,能平均注意于全部。其《國語》將周、魯、齊、晉、鄭、楚、吳、越諸國分篇敘述,無所偏畸。《左傳》是否原文,雖未敢斷;即以今本論之,其溥遍的精神,固可見也。第二,其敘述不局于政治,常涉及全社會之各方面。左氏對于一時之典章與大事,固多詳敘;而所謂“瑣語”之一類,亦采擇不遺。故能寫出當(dāng)時社會之活態(tài),予吾儕以頗明瞭之印象。第三,其敘事有系統(tǒng),有別裁,確成為一種“組織體”的著述。彼“賬簿式”之《春秋》,“文選式”之《尚書》,雖極莊嚴典重,而讀者寡味矣。左氏之書,其斷片的敘事,雖亦不少;然對于重大問題,時復(fù)溯原竟委,前后照應(yīng),能使讀者相悅以解。此三特色者,皆以前史家所無。劉知幾云:“左氏為書,不遵古法。……然而言事相兼,煩省合理。”(《史通·載言篇》)誠哉然也。故左丘可謂商周以來史界之革命也,又秦漢以降史界不祧之大宗也。左丘舊云孔子弟子;但細讀其書,頗有似三家分晉、田氏篡齊以后所追述者。茍非經(jīng)后人竄亂,則此公著書,應(yīng)在戰(zhàn)國初年,恐不逮事孔子矣。希臘大史家希羅多德生于紀前四八四年,即孔子卒前六年,恰與左氏并世。不朽大業(yè),東西同揆,亦人類史中一佳話也。
《世本》一書,宋時已佚。然其書為《史記》之藍本,則司馬遷嘗自言之。今據(jù)諸書所征引,知其內(nèi)容篇目,有《帝系》,有《世家》,有《傳》,有《譜》,有《氏姓篇》,有《居篇》,有《作篇》。《帝系》《世家》及《氏姓篇》,敘王侯及各貴族之系牒也;《傳》者,記名人事狀也;《譜》者,年表之屬,史注所謂旁行斜上之《周譜》也;《居篇》則匯紀王侯國邑之宅都焉;《作篇》則紀各事物之起原焉。[《漢書·藝文志》著錄《世本》十五篇。原注云:“古史官記黃帝以來迄春秋時諸侯大夫。”《漢書·司馬遷傳》《后漢書·班彪傳》皆言“司馬遷刪據(jù)《世本》等書作《史記》”。今據(jù)《世本》篇目以校遷書,可以知其淵源所自矣。原書宋鄭樵、王應(yīng)麟尚及見,其佚當(dāng)在宋元之交。清錢大昭、孫馮翼、洪飴孫、秦嘉謨、茆泮林、張澍各有輯本,茆張二家較精審。]吾儕但觀其篇目,即可知其書與前史大異者兩點:其一,開后此分析的綜合的研究之端緒。彼能將史料縱切橫斷,分別部居,俾讀者得所比較以資推論也。其二,特注重于社會的事項。前史純以政治為中心,彼乃詳及氏姓、居、作等事,已頗具文化史的性質(zhì)也。惜著述者不得其名,原書且久隨灰燼;而不然者,當(dāng)與左氏同受吾儕尸祝也。
史界太祖,端推司馬遷。遷之年代,后左丘約四百年。此四百年間之中國社會,譬之于水,其猶經(jīng)百川競流波瀾壯闊以后,乃匯為湖泊,恬波不揚。民族則由分展而趨統(tǒng)一;政治則革閥族而歸獨裁;學(xué)術(shù)則倦貢新而思竺舊。而遷之《史記》,則作于其間。遷之先,既世為周史官;遷襲父談業(yè),為漢太史;其學(xué)蓋有所受。遷之自言曰:“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太史公自序》)然而又曰:“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安書》)蓋遷實欲建設(shè)一歷史哲學(xué),而借事實以為發(fā)明。故又引孔子之言以自況,謂:“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自序》)舊史官紀事實而無目的,孔子作《春秋》,時或為目的而犧牲事實。其懷抱深遠之目的,而又忠勤于事實者,惟遷為兼之。遷書取材于《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等,以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組織而成。其本紀以事系年,取則于《春秋》;其八書詳紀政制,蛻形于《尚書》;其十表稽牒作譜,印范于《世本》;其世家列傳,既宗雅記,亦采瑣語,則《國語》之遺規(guī)也。諸體雖非皆遷所自創(chuàng),而遷實集其大成,兼綜諸體而調(diào)和之,使互相補而各盡其用。此足征遷組織力之強,而文章技術(shù)之妙也。班固述劉向揚雄之言,謂“遷有良史之材,善序事理”(《漢書》本傳贊)。鄭樵謂“自《春秋》后,惟《史記》擅制作之規(guī)模”(《通志·總序》),諒矣。其最異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為本位,故其書廁諸世界著作之林,其價值乃頗類布爾達克之《英雄傳》;其年代略相先后(布爾達克后司馬遷約二百年),其文章之佳妙同,其影響所被之廣且遠,亦略同也。后人或能譏彈遷書;然遷書固已皋牢百代,二千年來所謂正史者,莫能越其范圍。豈后人創(chuàng)作力不逮古耶?抑遷自有其不朽者存也。
司馬遷以前,無所謂史學(xué)也。《漢書·藝文志》以史書附于六藝略之春秋家,著錄者僅四百二十五篇(其在遷前者,僅百九十一篇);及《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著錄,乃驟至一萬六千五百八十五卷;數(shù)百年間,加增四十倍。此遷以后史學(xué)開放之明效也。
古者惟史官為能作史。私人作史,自孔子始;然孔子非史家,吾既言之矣。司馬遷雖身為史官,而其書實為私撰。觀其傳授淵源,出自其外孫楊惲,斯可證也(看《漢書》惲傳)。遷書出后,續(xù)者蜂起;見于本書者有褚少孫;見于《七略》者有馮商;見于《后漢書·班彪傳注》及《史通》者,有劉向等十六人;見于《通志》者有賈逵。其人大率皆非史官也。班固雖嘗為蘭臺令史,然其著《漢書》,實非以史官資格;故當(dāng)時猶以私改史記構(gòu)罪系獄焉(看《后漢書》本傳)。至如魚豢、孫盆、王銓、王隱、習(xí)鑿齒、華嶠、陳壽、袁宏、范曄、何法盛、臧榮緒輩,則皆非史官(看《史通·正史篇》)。
曷為古代必史官乃能作史,而漢以后則否耶?世官之制,至漢已革,前此史官專有之智識,今已漸為社會所公有,此其一也。文化工具日新,著寫傳鈔收藏之法皆加便,史料容易搜集,此其二也。遷書既美善,引起學(xué)者研究興味,社會靡然向風(fēng),此其三也。自茲以還,蔚為大國。兩晉六朝,百學(xué)蕪穢;而治史者獨盛,在晉尤著。讀《隋書·經(jīng)籍志》及清丁國鈞之《補晉書·藝文志》可見也。故吾常謂晉代玄學(xué)之外,惟有史學(xué);而我國史學(xué)界,亦以晉為全盛時代。
斷代為史,始于班固。劉知幾極推尊此體,謂“其包舉一代,撰成一書,學(xué)者尋討,易為其功”(《史通·六家篇》)。鄭樵則極詆之,謂“善學(xué)司馬遷者,莫如班彪。彪續(xù)遷書,自孝武至于后漢。欲令后人之續(xù)己,如己之續(xù)遷;既無衍文,又無絕緒。……固為彪之子,不能傳其業(yè)。……斷代為史,無復(fù)相因之格。……會通之道,自此失矣”(《通志·總序》)。此兩種反對之批評,吾儕蓋袒鄭樵。樵從編纂義例上論斷代之失,其言既已博深切明(看原文)。然遷固兩體之區(qū)別,在歷史觀念上尤有絕大之意義焉:《史記》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故不失為國民的歷史;《漢書》以下,則以帝室為史的中樞,自是而史乃變?yōu)榈弁跫易V矣。夫史之為狀,如流水然,抽刀斷之,不可得斷。今之治史者,強分為古代、中世、近世、猶苦不能得正當(dāng)標準;而況可以一朝代之興亡為之劃分耶?史名而冠以朝代,是明告人以我之此書為某朝代之主人而作也。是故南朝不得不謂北為索虜,北朝不得不謂南為島夷;王凌、諸葛誕、毋丘儉之徒,著晉史者勢不能不稱為賊;而雖以私淑孔子自命維持名教之歐陽修,其《新五代史》開宗明義第一句,亦不能不對于積年劇盜朱溫其人者,大書特書稱為“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也。斷代史之根本謬誤在此。而今者官書二十四部,咸率循而莫敢立異,則班固作俑之力,其亦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