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總論
從民國三十二年(1943)上溯約100年,為清宣宗道光二十二年(1842)五口通商之明歲。此百年中,為中國歷史變動極劇烈之時代。
推原其故,蓋因西歐各國于此時期內興起,其影響及于全世界。物之靜者,非加之外力則不動,社會亦然。而能影響他社會,使之大起變動者,又惟文明之國為然。中國前此,與歐西各國關系較疏,而與蔥嶺以西承受希臘文化之諸國及印度、大食,關系實密。但其關系止于精神的及零碎之技術的,無甚深之物質基礎,故社會不受大影響,不能起大變動。在此情勢之下,其交通自亦時斷時續。至近世,則西洋人因得羅盤針故,而能為遠洋航行。遂能越好望角而來,繞西半球而至。加以科學發達,引起產業革命及交通狀況之改變,而世界之聯結,遂不可復斷。于斯時也,因(一)彼輩距封建之時代近,習于列國紛爭,有尚武好斗之性質。(二)又歐洲自古注重商業,習于航海,故其人富有冒險遠游之性質。(三)自產業革命以后,既有種種利器,加以組織精嚴,而經濟又迫其向外尋求市場及原料產地,浸假而輸出資本,遂發展為帝國主義,成為侵略者。而我國則猶是閉關獨立之舊,人民不好與聞外事,亦無力關心政治。加以政府腐敗,近代之文明,亦非旦夕所能輸入,種種近代之利器,遂多欠缺。富力亦相去懸殊,遂至成為支離破碎之局。
然體段大者,其變化難,而其成就亦大。我國有高度之文化。民族人民之眾多,甲于世界。幅員大而地形復雜,其位置則西北負陸,東南面海。交通之發達,必自遠洋進入大陸之中心。亞洲之中部,實為世界上最閉塞之地。而我國今日西南西北之開發,適當其沖。熱帶及副熱帶無限物資之利用,我國所踞之形勢,亦甚利便。前途之大有希望,實無疑義。然欲達此希望,則又必先完成目前之一大事,凡我國民,不可不勉。
第二章 中西交涉之初期
舊世界文明聯絡之通路:(一)自中國緣海,出馬六甲海峽,入印度洋,經波斯灣、紅海,以入地中海。(二)自中國越蔥嶺,經西亞以至歐洲。若夫浩渺之大洋,則在前此罕能通航。其自蒙古、新疆經里海、黑海以入歐洲,則為野蠻民族侵略之路。自西伯利亞入歐俄,則寂寞荒涼,經由之者更鮮,而其影響亦愈微矣。乃至近世而形勢一變。此宋仁、英、神三代間(11世紀后半期),塞爾柱突厥興,歐亞兩洲間之航路,為其所中斷(自歐入亞之道路,本有三條:一、自敘利亞經阿付臘底斯河。二、自黑海至亞美尼亞上陸,出底格利斯河,皆入波斯灣。三、自亞力山大里亞溯尼羅河,絕沙漠出紅海。一、二皆為突厥所斷。三則絕漠不便,故須別覓新航路)。于是歐人不得不別覓新航路以通東方。適會是時,羅盤針輸入西方,歐人遂能為遠洋之航行(此事亦在十字軍時。十字軍起于公元1097至1270年,當北宋哲宗紹圣四年至南宋度宗咸淳六年也。前此西人實亦僅能為緣岸之航行,地中海航業特盛,北海、大西洋能涉之者頗鮮),而海道之形勢一變。俄人漸次興起,轉能侵略亞洲,而自古無足輕重之西伯利亞,遂成為亞洲東北的一大威脅,從此陸路之形勢亦一變。
歐人自海道東來,初占勢力者為西、葡。葡人以明憲宗成化二十二年(1486)越好望角,孝宗弘治二年(1489)至印度,世宗嘉靖三十五年(1556)至廣東,穆宗隆慶元年(1567)得澳門為根據地。是為歐人來中國通商,得有陸上根據地之始。西人以弘治六年(1493)至美洲。武宗正德十四年(1519)而麥哲倫始作環球航行。西人之至中國者,為葡人所阻礙。其所經營之馬尼拉,則頗為繁華,中國人之前往者頗多,蓋西人之經營南洋也,以政治之力,中國人則以民間之力。南洋在政治上為西人所占,雖在是時,而中國人向南洋之拓殖,亦即在是時也。西、葡之勢力,其后漸為英、荷所奪,然英人之至中國者,仍為葡人所阻礙,惟在印度,則逐漸得勢。鴉片之輸入,遂代天方(泛指阿拉伯)而轉盛,伏下中英沖突之機。荷人以初據臺灣,后為鄭成功所奪,清人嘗約其夾攻鄭氏,許其每八年一至廣東,然其貿易,亦無甚足觀。惟在南洋,亦次第得勢,而爪哇一島,尤為繁盛扼要而已。
歐人之自海路來此,其與中國之舊關系,為通商、傳教兩問題。以通商問題言,則(一)歷代對外收稅之官吏,夙極黑暗(設市舶司時較清明,及歸地方管理時,黑暗乃甚,此亦見中央集權之效),而商人之欺詐剝削亦甚,此時猶一仍其舊。(二)近代西人東來,又多冒險之野心家及水手,行為皆極惡劣,足以引起華人之畏惡。(三)中國人雖發明火藥,而近代之槍炮,則西人實創為之,其制較中國為精,其船舶亦較中國高大而堅固以歐人是時航行遠洋,而中國止為緣岸之航行故也,更是遭中國人之疑忌。(四)于是在政治上在民情上與貿易無關系之人,皆不欲與歐人貿易,至少欲加以限制,而與貿易有關系之官吏商人及其他人等,則因顧其私利而不肯,然又畏政治上及輿論上之監督,不得不設為相當的限制。于是(1)貿易為公行所專。(2)而官吏即委以監督保護外人之責,使不與人民發生沖突。以是時之官吏,固不通外情,不能自負此責也。于是①商人得有剝削外人之機會。②而管理外人之苛例繁興,西人不知中國情形,乃欲訴諸中央政府,殊不知是時之中央政府,其欲限制外人,乃較地方官吏更甚。此所以乾隆二十二年(1757)英人舍粵趨浙,而浙海關旋遭封閉。其后,五十七年(1792)及嘉慶十五年(1810)兩次遣使赴京,要求改良通商章程,而卒無效也。至于傳教問題,其足引起中國人之畏惡,殆較通商為尤甚。以通商僅在一隅,傳教則遍及全國也。近世基督教之東來,乃由其所謂耶穌會者為先鋒,此會頗能提高基督教之教育程度,故科學亦隨之輸入。惟(一)宗教本有排外之性質。(二)中國人對宗教之迷信不深,政府亦向不重視宗教,對于西人傳教之熱心,及其教會之出巨款補助,不能了解,遂生疑忌。其科學之輸入,雖為一部分人所歡迎,而大多數人,則因此而疑忌更甚(讀楊光先《不得已書》可見。此書見解,在今日讀之,似覺其僻,然在當日,實大多數人之見解,此書特其代表耳。清圣祖頗為科學,任用西教士極多,然亦言西洋各國,中國千百年后,必受其害,實亦是此等見解也)。故教禁屢施屢解,至康熙五十六年(1717)卒仍遭受禁止(近代基督教之入中國,始于利瑪竇至澳門,時在明神宗萬歷九年〈1581〉。二十八年〈1600〉,利瑪竇入朝,神宗許其建立教堂。利瑪竇死而教禁起,后因與滿洲戰爭,召其人制造大炮而解。時中國歷法舛誤,徐光啟薦湯若望修歷,歷成,未及頒行而明亡。清人入關,湯若望上書自陳,清人即用其歷,名時憲歷。康熙初,為楊光先所攻,得罪,郁郁而死。光先代為欽天監監正,后以推步舛誤見黜,仍用南懷仁。康熙一朝,任用教士極多,然至末年,卒仍布教禁,其人除在京當差者外,皆勒歸澳門。各地天主堂,悉改為公廨。自此至《北京條約》立時,教禁迄未嘗弛,然其秘密傳教如故。則以西人傳教,多有款項周恤教徒,而中國行政無力故也)。
俄人之與中國,則自始所發生者,即為政治關系。俄人之脫離蒙古羈軛而自立,事在明憲宗成化十六年(1480),其后哥薩克族附俄,為之東略,而西伯利亞盡入其手。至明清之間,侵略遂及黑龍江濱,于是兩國構兵,而有康熙二十七年(1688)尼布楚之約,規定西以額爾古納河,東以外興安嶺為界。是歲,準噶爾襲擊喀爾喀,圣祖為出兵攘斥,而外蒙古馴服于清,于是蒙俄之疆界問題生。至世宗雍正五年(1727),乃有恰克圖之約,規定沙賓達巴哈以東之蒙俄疆界。至高宗乾隆二十至二十四年(1755—1759)平定準噶爾及回部,蔥嶺以西諸國,多來朝貢,而中國西北,與俄分界及藩封誰屬之問題又生。俄人與中國之交涉,雖以政治問題為重,然通商方面亦非無關系,《尼布楚條約》定后,清圣祖嘗許俄人三年一至北京貿易,人數以200,居留以80日為限,皆免稅。此實后來中俄邊界貿易百里內皆免稅,及陸路通商減稅之根源也。《恰克圖條約》以恰克圖及尼布楚為互市之地。乾隆二年(1737)高宗命停北京貿易,專在恰克圖。蓋欲加以封鎖,然其源既開,其流即不可塞。故至五口通商之后,而此封鎖卒又被突破焉。
山雨欲來風滿樓,中西沖突之情勢,醞釀復醞釀,而卒爆發中英鴉片戰爭之役,此役看似燒煙而起,實則通商上種種的癥結,郁而必發,燒煙特其導火線耳。其結果,中國因兵力不敵,定海、寧波先陷,上海繼之;英人復入長江,封鎖鎮江,逼迫江寧;清人不得已,于江寧議和,訂立條約,(一)開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通商。(二)英人得任意與華人交易,毋庸拘定額、設行商。(三)進出口稅,則秉公議定。(四)中外官員來往體制平等。所以破英人在陸上無根據地,口岸任意開閉,稅則繁苛,商人剝削,及官吏妄自尊大之習。又(五)割香港。(六)索償煙價及商欠。因英人本有在中國緣海占一據點之議,而此二事,又為后此割地賠款之先河焉。
中英條約既立,法、美、瑞典繼之。俄人要求在伊犁、塔爾巴哈臺、喀什噶爾通商,中國許伊、塔兩處,于道光三十年(1850)立約,而海口通商,則遭拒絕。《尼布楚條約》定時,俄人在東方之實力,不逮中國,此時則適得其反。俄王任穆拉維約夫為東部西伯利亞總督,銳意經略,黑龍江外之地,殆悉為所占,并自由航行黑龍江(時俄外交大臣尼塞勞嘗致書中國理藩院,請遣使勘定恰克圖約中未定之界,中國數度遣使,卒未與俄外交部所派之使相遇,此亦外交上之失機也)。中國無如之何也。時英人在廣東,銳意欲入省城,耆英以欽差大臣,在粵辦理通商事宜,業已許之(時耆英與英人立約,許舟山群島不割讓他國,且許英人入城,而英人交還虎門炮臺)。而粵民執乾隆時西洋商人不許入省城之諭以拒,且自辦團練,以御英人,耆英知交涉難辦謀內召。徐廣縉、葉名琛為督撫,皆有虛驕之氣,英人闖入省河,團練列兩岸以拒,英人慮激成事端,遽退,廣縉乘機與英人立《廣東通商專約》,以不入城列入約中。事聞,朝旨大獎之,然此等不省外情,又無實力之交涉,卒不可持久。廣縉去,名琛代為總督,以亞羅船事件與英人齟齬。時廣西亦發生殺法教士事,俄美二國又欲改訂商約。于是俄美遣使,英法派兵至廣東。英法兵遂陷省城,執名琛而去,時文宗咸豐七年(1857)。四使北上,至江蘇。時清人務避中央政府與外人直接交涉,命英、美、法使回廣東,聽候查辦。而以俄事委黑龍江將軍。四使不聽,仍北上,朝廷不得已,遣使至天津,與之立約,是為咸豐八年(1858)之《天津條約》。明年,英法使臣來換約,清人方在大沽設防,命其改走北塘,不聽,闖入大沽,為炮臺守兵擊退,狼狽走上海(美使后至,道走北塘,換約而去。然各約皆有最惠國條款,故英法約后,所有權利,美人仍得享之也)。朝命廢約重議。又明年,英法兵遂陷北京,文宗先已走熱河,其弟恭親王奕囗留守,以俄使居間,與英法別立《北京條約》,承認《天津條約》,又有增加,凡(一)領事裁判。(二)關稅協定。(三)內地(1)游歷,(2)通商。(四)傳教。(五)各國遣使。(六)最惠國條款,均于此兩約中確定。此兩約為前此諸條約之整理,而又有增加,后此中國與西洋各國所訂之條約,悉以此為藍本,故中國與西洋初期之交涉,實至此訂立如許不平等條約而告一段落。
俄國《津約》亦許(一)海口通商。(二)傳教。(三)又許自北京至恰克圖之公文,由臺站行走,于是北方之藩籬突破矣。(四)又許查勘邊界,因此乃有(1)是年之《璦琿條約》割去黑龍江以北,而以烏蘇里江之東為兩國共管之地。(2)十年(1860)中俄《北京條約》,則①并割烏蘇里江以東,②又許(A)于庫倫設領。(B)自恰克圖至京,經過庫倫張家口,零星貨物,亦許銷售。(C)又開喀什噶爾。(D)自沙賓達巴哈以西之界,規定大概,以俟測勘。其后同治三年(1864)乃本此而立界約,(a)科布多,(b)烏里雅蘇臺,(c)塔爾巴哈臺所屬,均會勘完竣,立有界牌。(d)惟伊犁所屬,因回變未克完竣,遂釀成俄人占據伊犁后之交涉。
第三章 鴉片戰爭前之國內情形
中國既遭遇曠古未有之變局,是時之情形如何,自應加以檢討,今分社會及政治兩方面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