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國近代史講義(3)
- 中國近代史
- 呂思勉
- 4212字
- 2016-11-02 16:39:43
清代內治可分數期:(一)自順治入關至康熙平三藩、滅鄭氏為戡定之期;(二)圣祖、世宗整頓內治,至高宗遂臻極盛;(三)高宗秉性夸大,文治武功,皆近文飾,末年更用一黷貨無厭之和珅,吏治大壞,民生日蹙;(四)遂至內憂外患紛至沓來,嘉、道以后,日入于艱難之世矣。今就五口通商以前政治、財政、軍備情形略論之,以見木腐蟲生,其來有自,雖曰西力東漸,為數千年未有之變局,然今日所以國蹙民貧至于此極者,其患實有所受之也。
滿洲部落,本極貧窘,太宗時稍有窺伺中原之志,仍歲興師,加以賞賜中國降人,安置歸附及掠取部落,財用尤見竭蹶。入關之后,以不逮三分有二之地,支持東南、西南兩面之軍費,更屬捉襟見肘矣。然當時宮中用度,確較明代為節儉(圣祖曾言:“本朝入關以來,外廷軍國之需與明略相等,至宮中服用,則以各宮計之,尚不及當時妃嬪一宮之數,以三十六年計之,尚不及當時一年之數。”)。政治亦較清明,故能廢除三餉,又定賦役全書,一以明萬歷以前為準。是時海宇未寧,用兵不息,苛派騷擾,自不能免,然圣祖勵精圖治,一以實事求是為歸,度支漸見寬裕,屢免天下錢糧,蠲除災欠。末年庫儲已有二千余萬。世宗政尚嚴肅,財政尤所注意,鹽課關稅,則增加收數,陋規火耗,則化私為公,故雖承西北用兵之余,庫儲仍有2700萬。高宗時繼長增高,遂至7800萬。歷朝畜積,除隋文帝之世,蓋無足與清比倫。然庫藏之有余,未必即為財力之雄厚。高宗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在位時南征北討,軍費所耗逾1億,河工所耗又數千萬,此尚出諸府庫,至于南巡之供賑,和珅之貪求(和珅家產清單見薛福成《庸庵筆記》,估計其值在8億兩左右。近世論者謂甲午、庚子兩次償款,和珅一人之產償之而有余云),則皆計簿無征,而所費實遠較國家經費為巨。于是上官誅求州縣,州縣剝削小民,吏治壞而民生蹙,國家之元氣隱受斫傷,內亂遂接踵而起矣。
滿洲兵力本極強悍,用能以一隅之眾抗天下之兵,然其衰敝亦極速。太宗崇德元年(1636)諭王大臣即謂“太祖時八旗子弟一聞行師出獵,莫不踴躍爭先,今則或托妻子有疾,或以家事為辭”,可見清人尚未入關,其部落勇武之風,已非初興時比矣。入關以后,江南川陜之戡定,皆恃降將偕行,西南之并吞,尤盡出降將之力,三藩之尾大不掉以此。吳三桂既叛,滿洲兵頓荊州不能進者八年,且有謀舉襄陽降敵者(見《嘯亭雜錄》)。三藩之終于覆亡,仍漢人之自相屠戮耳。川楚白蓮教起,清兵以鄉勇居前,綠營次之,旗兵居后。論者謂經三藩之變,而知旗兵之不足用,經川楚白蓮教之變,而知綠營之不足用。其實清代兵力,入關以后,即不可以遇大敵,其戡定中國,開拓疆土,非適值天幸,則掩耳盜鈴耳(西南之平,純由漢將效力。永歷本不能自振,吳三桂亦暮氣已深也。準部適值內亂,回疆殘破之余,皆非大敵。其征安南、緬甸、廓爾喀,則皆情見勢絀矣。金川地不逾千里,人不盈五萬,而用兵至五年,糜餉至7000萬,尤為自古所未有。高宗顧以十全武功自夸,可謂顏之厚矣)。清以異族入主,鎮壓本專恃兵力,兵力衰則外若蒙業而安,而其基礎實已動搖矣。
歷代北族入主中國,無不以驕奢淫逸致敗。清室初興時,程度已較金、元為高,頗能預以為戒。太宗崇德元年(1636),即集諸王貝勒大臣命弘文院官讀《金史·世宗本紀》,諭以保守舊俗,為子孫萬世之計。歷朝遵守此旨,未嘗或渝(如乾隆時因胡中藻之獄戒滿人毋得好吟詠,重漢文,荒騎射,忘滿語。又定滿人應試必先試弓馬及格,然后許入場)。然其人之柔靡竟如此,而其不能勤事生業亦與金代之女真人同。清既不能泯除滿漢之見,則恃為捍城者,厥惟滿族,漢族兵力即強,亦不可終恃,況乎綠營、旗兵,其積弱又如出一轍邪。
然兵力之不振,財用之不足,尚皆不為大憂,政治茍善,未始無挽回之策也。而清代又不能然。清代政治,蓋誤于滿漢之見,始終未能化除。又懲明代橫議及門戶水火之弊,遂專以大權獨攬,挫折士氣,猜防臣下為治法,一人為剛,萬夫為柔,當其盛時,亦有言莫予違之樂,一朝變起,則環視皆巧言令色,全軀保妻子之徒,求一與之共患難者而不可得矣。明太祖以雄猜廢宰相,然中葉以后閣權未嘗不重,六部亦各有其權,而吏兵二部,權力尤大,其人不賢,貽誤固巨,然得賢君良相,則亦足以有為。清代則內閣軍機,皆不過書寫諭旨,朋黨如張廷玉、鄂爾泰,僅以營私,即炙手可熱如和珅,亦不過黷貨,而能把持朝政者無有也。故雖聲勢赫赫而去之易于振槁。六部本已見壓,且尚侍皆滿漢并置,吏、戶、兵三部又有管部大臣,內官遷轉極難,非六七十不能至尚侍,管部又為兼差,坐嘯畫諾,一切聽命司員而已。故其中樞之地,先已不振,外官則督撫司道,層層抑壓,州縣不能有為,督撫亦無大權,不能系一方之重也。康雍乾三朝,皆以明察自矜于臣下,動輒嚴加申飭,摘發隱微,使臣以禮之風,蕩焉以盡,故多得脂韋巧媚之士,上焉者,亦不過供奔走使令,骨鯁者且絕跡,況以安社稷為悅者乎?自順治入關即禁士子結社,后來文字之獄,摧挫士氣尤甚,士皆屏息不敢出氣,高者遁于考據辭章,中材則沉溺帖括,下焉者則茍求溫飽,寡廉鮮恥,無所不為已。嘉、道而降,時局日趨荊棘,然官方敝,而草野之士亦未有結纓攬轡,慨然以功業自期者。職是故也,善夫管同之言之也,曰:“明之時大臣專權,今則閣、部、督、撫,率不過奉行詔命;明之時言官爭競,今則給事御史皆不得大有論列;明之時士多講學,今則聚徒結社者渺焉無聞;明之時士持清議,今則一使事科舉,而場屋策士之文及時政者皆不錄。大抵明之為俗,官橫而士驕,國家知其敝而一切矯之,是以百數十年,天下紛紛亦多事矣。顧其難皆起于田野之奸閭巷之俠,而朝寧學校之間,安且靜也。然臣以為明俗敝矣,其初意則主于養士氣,蓄人才。今夫鑒前代者,鑒其末流而要必觀其初意,是以三代圣王相繼,其于前世皆有革有因,不力舉而盡變之也,力舉而盡變之,則于理不得其平,而更起他禍。”(《擬言風俗書》)其于清代官方之壞,士習之敝,及其所以致此之由,可謂言之了如指掌,以此承西力東漸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夫安得而不敝乎?
第六章 道光以前中外通商情形
中國初與西人交涉,不過通商、傳教兩端。通商本兩利之事,傳教亦無害于我,我非生番野蠻,豈慮其借傳教以潛奪吾民,而教士之科學,且足為吾效力,則廓然大公而許其來,于我實有益無損也。然當時于西洋情形,全無所知,見通商則慮其將為海盜,見傳教則疑為黃巾、白蓮之流,且從古未見此船堅炮利之外夷,亦從古未見此長于科學之教士,遂疑其別有所圖,而不能已于畏忌。而西人于中國情形,亦全然隔膜,徒覺其龐然自大,冥頑不靈而已。隔閡既深,釁端遂終不可免。道光以后之變局,夫固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明室初興,沿海已有倭寇,中葉受禍之烈,尤為曠古未聞,故于泛海來之外國,疑忌最深,然疑忌之而又假之以地,令其得有根據,則官吏之好賄為之也。明代廣州本設有市舶司,暹羅、占城、爪哇、琉球、浡尼皆來互市。海舟恒泊香山縣南虎跳門外之浪白洋(就船貿易),正德時移于高州之電白。世宗嘉靖十四年(1535),指揮使黃慶納賄請于上官,移之濠鏡,即今之澳門也。是為西人在陸地得有根據之始,遂有筑城置戍者。中國頗忌之,踞者亦旋去,惟葡人于穆宗隆慶初請納租銀五百兩租空地建屋。總督林富為請于朝,許之,葡人遂得公然經營市步,據為己有矣。神宗萬歷三十五年(1607),番禺舉人盧廷龍入京會試,上書,請盡逐澳中諸番出居浪白,當事不能用。后何士晉督粵,毀其城。熹宗天啟初,葡人借口防倭,復筑署,海道副使徐如珂又毀之。時倭寇初平,或言澳中諸番實為倭鄉道,請移之浪白。粵督張鳴岡謂香山內地,官軍環海而守,彼日食所需,咸仰于我,一懷異志,立可制其死命,移泊外洋,則大海茫茫,轉難制馭,如故便。部議從之。鳴岡之說,在當時未為非計,后來屢以斷絕接濟,挾制英人,其策蓋原于此,然清代交涉之失,固別有在,不能為斷絕接濟咎也。清世祖順治四年(1647),佟養甲督粵,奏言佛郎機人寓居濠鏡澳門,與粵商互市,已有歷年,后因深入省會,遂飭禁止,請仍準通市,惟仍禁入省會。此為清人禁西人入廣州城之始,亦沿明之舊也。世宗雍正二年(1724),以安插西洋人,命粵督孔毓珣籌議。毓珣奏言澳門西洋人與行教之西洋人不同,居住200余年,日久人眾,無地可驅,守法納稅,亦稱良善,惟恐呼引族類,人數益眾,請以現在3000余丁為額,現有船25只亦編列字號,作為定數,不許添造。自是葡人貿易之船以25為限。先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葡人言澳門系專給彼國居住,他國船只,不應停泊。粵海關監督宜爾格圖為之題請,部復許各國船只移泊黃埔。及是毓珣飭船到日只許正商數人與行客公平交易,其余水手人等,均在船上等候,不許登岸行走,并不許內地人等擅入夷船。定十一、十二月風信便利,將銀貸交清,即令回國。雍正九年(1731),因總兵李維揚言,仍令各國船停泊澳門。葡人獨擅澳門之志,至是一挫。然時各國皆船貨并稅,惟葡船25止納船鈔,貨許入棧,賣去然后輸稅。乾隆時,閉浙海關貿易,并于粵海,各國船舶,在澳住冬,皆向葡人賃屋而居。葡人獨擅東道之勢,其權利猶獨優也。
清開海禁事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臺灣鄭氏亡后兩歲時,仍嚴南洋諸國之禁。至雍正七年〈1729〉乃弛。安南、廣南港口等,乃相率偕來。其華人出洋者,康熙五十六年〈1717〉,以安南為限,西南洋皆不許往。雍正五年〈1727〉,閩督高其倬奏福建地狹人稠,宜廣開其謀生之路,許其入海,富者為船主商人,貧者為舵工水手,一船幾及百人。今廣東船許出外國,何獨于閩而靳之?廷議許之。世宗嘗諭閩督,聞小呂宋有中國奸民二萬人,宜留心察訪。是年又諭廷臣,康熙未許噶羅巴小呂宋華民附洋船回內地,而回者甚少。今后出國宜定限期,逾期即不許回國,庶幾不敢稽遲。當時不獨畏忌外人,即華人留外國者,亦未嘗不畏忌之,實緣不知海面情形,故于海盜恐怖殊深也)。設榷關四:曰粵海,在澳門;曰閩海,在漳州;曰浙海,在寧波;曰江海,在云臺山。二十七年(1688),以舟山為定海縣(改舊定海縣曰鎮海),浙海關移設焉。特建紅毛夷館一區(明時稱荷蘭曰紅毛,后英人至,亦以是稱之),為西人住居之所。時英、法、瑞典、西班牙、比利時等在廣東均已立有商館(俗稱洋行,唯荷蘭商館至乾隆二十七年〈1762〉始設立),而浙海稅則較粵海為輕,于是諸國麇至。乾隆二十年(1755),英總商喀喇生、通事洪任輝請收泊定海而運貨至寧波,亦許之。乃越二年,忽有停止浙海之議,于是中英交涉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