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求仙而身日病，病久，忽欲南幸興都取藥，徐階力諫而止。四十五年十一月，服方士王金等所獻丹藥，病遂甚。時方士至者日眾，帝知其妄，無殊錫。王金思所以動帝，乃偽造諸品仙方，與所制金石藥同進，其方詭秘，藥性燥，非服食所宜，帝御之，稍稍火發(fā)，病遂不能愈。十二月庚子（十四日），帝大漸，自西苑還乾清宮，是日崩。
自武宗大為不道，而士大夫猶補苴其間，所受挫折未甚。世宗英斷，資質(zhì)之可與為善，自非武宗所及，然終身事鬼而不事人。早年亦有意圖治，《明實錄》：萬歷初，張居正進講文華殿時，言世宗皇帝嘉靖初年于西苑建無逸殿，省耕勸農(nóng)，以知王業(yè)艱難。又命儒臣講《周書·無逸篇》，講畢，宴文武大臣于殿中。至其末年，崇尚焚修，圣駕不復(fù)臨御，殿中徒用以謄寫科書，表背玄像而已，昔時勤民務(wù)本氣象，不復(fù)再見，而治平之業(yè)亦寖不如初。此可見當(dāng)時政治消長之狀。
帝又以堅僻怙過，拒諫立威，廷杖之事，習(xí)為故常。小小舛誤，一申飭可了之事，亦用杖刑。摧辱言官，其忤意被杖者可想。三十二年元旦，以賀表語乖文體，逮禮科給事中楊思忠，于午門外杖之百，罷為民，六科官各奪俸一月，以思忠初議孝烈皇后不袝廟，帝心銜之也。孝烈后方氏，崩于二十六年十一月，至二十九年，議后主袝廟，自始固未有帝在而后先袝廟者，帝以皇考睿宗入廟，恐后世議祧，遂欲當(dāng)己世預(yù)祧仁宗，以孝烈袝廟，自為一世。下禮部議，尚書徐階言后無先入廟者，思忠亦主階議，帝大怒，階皇[惶]恐不敢守前議，遂祧仁宗，升袝孝烈。此皆非禮之舉，而仇守禮之臣，又匿怨而假他微罪發(fā)之，益非人君使臣以禮之道。然用刑手滑，至次年三十三年正旦，又以賀表中失抬萬壽字，詔錦衣衛(wèi)逮六科給事中張思靜等各廷杖四十，以此可知當(dāng)時用威之濫矣。
明開國以來節(jié)儉愛養(yǎng)，藏富于民之意，久而不渝。至憲宗晚年漸不如昔，孝宗稍復(fù)前規(guī)，及武宗則不知祖訓(xùn)為何物，但祖宗所養(yǎng)之士，類以守法為事，武宗及其所昵之群小，尚不能力破綱紀(jì)。至世宗因禱祀而土木，糜費無限，遂開危亡之漸。《食貨志·賦役門》云：“三十年，京邊歲用至五百九十五萬，戶部尚書孫應(yīng)奎蒿目無策，乃議于南畿、浙江等州縣，增賦百二十余萬，加派于是始。嗣后京邊歲用，多者過五百萬，少者亦三百余萬，歲入不能充歲出之半，由是度支為一切之法，其箕斂財賄，題增派，括贓贖，算稅契，折民壯，提編均徭，推廣事例興焉。其初亦賴以濟匱，久之諸所灌輸益少。又四方多事，有司往往為其地奏留，或請免，浙、直以備倭，川、貴以采木，山、陜、宣、大以兵荒，不唯停格軍興所征發(fā)，即歲額二百萬且虧其三之一，而內(nèi)廷之賞給，齋殿之經(jīng)營，宮中夜半出片紙，吏雖急，無敢延頃刻者。”又云：“武宗時，乾清宮役尤大，以太素殿初制儉樸，改作雕峻，用銀至二千萬余兩（明代幣貴工賤，一殿用銀至二千萬余兩，又有下文工食米萬三千余石，豈不可駭？然《明史稿》文亦同，知非字誤。夫祖宗宮殿樸儉，后世正當(dāng)知美德所貽，況太素命名，更何得以雕峻污之），役工匠三千余人，歲支工食米萬三千余石。權(quán)幸閹宦，莊園祠墓，香火寺觀，工部皆竊官銀以媚之。給事中張原言：‘匠夫養(yǎng)父母妻子，尺籍之兵御外侮，京營之軍衛(wèi)王室，今奈何令民無所賴，兵不麗伍，利歸私門，怨蒙公室乎？’疏入，謫貴州新添驛丞。世宗營建最繁，十五年以前，名為汰省，而經(jīng)費已六七百萬，其后增十?dāng)?shù)倍，齋宮秘殿，并時而興，工場二三十處，役匠數(shù)萬人，軍稱之，歲費二三百萬，料直[值]百余萬，車腳雇運三四十萬。承天工役十余處，費亦數(shù)百萬。其時宗廟萬壽宮災(zāi)，帝不之省，營繕益亟，經(jīng)費不敷，乃令臣民獻助，獻助不已，復(fù)行開納，勞民耗財，視武之。”
又《倉庫門》：“嘉靖初，內(nèi)府供應(yīng)視弘治時，后乃倍之。初太倉中庫積銀八百余萬，續(xù)收者貯之兩廡，以便支發(fā)，而中庫不動，謂之老庫，兩廡為外庫。及是時，老庫所存僅百二十萬。二十二年，特令金花子粒銀應(yīng)解內(nèi)庫者，并送太倉備邊用，然其后復(fù)入內(nèi)庫（金花銀始于正統(tǒng)初，歲折漕糧以百萬為額，盡解內(nèi)承運庫，其前偶有折漕俱送南京供武臣祿，各邊緩急亦取足焉。折色本色，均充國用，不生分別。正統(tǒng)改解以后，不送南京，自給武臣祿十余萬外，余皆充御用，謂之金花銀）。正統(tǒng)三十七年，令歲進內(nèi)庫銀百萬外，加預(yù)備欽取銀，后又取沒官銀四十萬兩入內(nèi)庫。”
又《采造門》：“世宗初，內(nèi)府供用，減正德十九。中年以后，營建齋醮，采木、采香、采珠玉寶石，吏民奔命不暇給，黃白蠟至三十余萬斤，又有召買，有折色，視正數(shù)三倍。沉香、降香、海漆諸香至十余萬斤，又分道購龍涎香，十余年未獲，使者因請海舶入澳，久乃得之（葡萄牙占澳門蓋始于此）。方丘、朝日壇，爵用紅黃玉，求不得，購之陜邊，遣使覓于阿丹，去土魯番西南二千里。太倉之銀，頗取入承運庫，辦金寶珍珠，于是貓兒睛、祖母綠石、綠撤孛尼石、紅刺石、北河洗石、金剛鉆、朱藍(lán)石、紫英石、甘黃石，無所不購。”
以上就《食貨志》中世宗時用財浮濫之事略舉之。蓋取民之制，至世宗而壞，一切茍且，多取以濟急，而實暫贏而絀于永久，愈多取乃愈匱乏。禱祀與土木相連，古來帝王之奉道奉佛皆然，逼取人民之膏血，以媚神佛，謂可求福，無不得禍。古云：“四海困窮，天祿允終。”理不可易。明祚中衰，以正德、嘉靖為顯著，當(dāng)時尚無人民負(fù)擔(dān)加重，即事業(yè)開發(fā)加多之學(xué)說，其奢儉之為得失，猶易考見。至新學(xué)說行，則當(dāng)問取之于民是否用之于民，民不拒官之取，是否能監(jiān)視官之用于民事與否，則讀史者所應(yīng)借鑒而知之也。
第四節(jié) 隆慶朝政治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庚子，世宗崩。壬子（二十六日），穆宗即位，改明年為隆慶元年。徐階時為首輔，于即位詔，免明年天下田賦之半，及嘉靖四十三年以前逋賦。所草世宗遺詔，則召用建言得罪諸臣，死者恤錄，方士付法司論罪，一切齋醮工作及政令不便者悉罷之。詔下，朝野號慟感激。時高拱、郭樸以階不與共謀，不樂，樸曰：“徐公謗先帝。”兩人遂與階有隙。
穆宗承世宗之后，享國亦僅六年，其政事倚成于內(nèi)閣。閣臣用事者，亦不得謂無才，然多挾意見，無和衷之美，所形成一朝之政治，即諸閣臣意見之用事。當(dāng)即位初，世宗遺詔，已因忌徐階而沮先朝悔過之美。其后閣臣進退，由恩怨之推排，為政令之反復(fù)。《明史》徐階、高拱、張居正類為一傳，頗足為朝局樞紐（《明史稿》徐階與楊廷和、楊一清為一傳，意不同）。階在世宗朝，以嚴(yán)嵩能逆探帝指[旨]而肆其惡，即用其術(shù)以移帝意，拔大憝而去之，世服其智而不病其譎，階固拔除亂賊而引君當(dāng)?shù)酪病ｅ什葸z詔，夜召門人學(xué)士張居正與謀，質(zhì)明，裕王入臨（世宗不立太子，但先遣景王就國，以示裕王之留，即為儲貳。景王又前卒，裕王自即太子）畢，以詔草上，令旨報可。朝野比之楊廷和所擬登極詔書，為世宗始終盛事。高拱、郭樸以階引門生謀，而同列反不與，遂忌嫉騰謗言。拱初侍穆宗裕邸，階引之輔政，然階獨柄國，拱心不平。世宗不豫時，給事中胡應(yīng)嘉嘗劾拱，拱疑階嗾之。隆慶初救考察被黜者，樸言：“上甫即位，而應(yīng)嘉敢越法無人臣禮，宜削籍。”階睨拱方怒，不得已從之。言者謂拱修舊郄，脅階斥應(yīng)嘉。階又請薄應(yīng)嘉罰，言者又相繼劾拱。拱欲階擬杖，階從容譬解，拱益不悅，令御史齊康劾階，言其二子多干請，及家人橫里中狀。階疏辨乞休，九卿以下交章劾拱譽階，拱遂引疾歸，康竟斥，樸亦以言者攻之，乞身去。給事御史多起廢籍，恃階而強，言輒過激，帝不能堪，諭階等處之。同列欲擬譴，階曰：“上欲譴，我曹當(dāng)力爭，乃可導(dǎo)之譴乎？”請傳諭令省改，帝亦勿之罪。是年，詔翰林撰中秋宴致語，階言先帝未撤幾筵，不可宴樂。帝為罷宴。帝命中官分督團營，階力陳不可而止。南京振武營兵屢嘩，階欲汰之，慮其據(jù)孝陵，不可攻也，先令操江都御史唐繼祿督江防兵駐陵旁，而徐下兵部分散，事遂定。群小珰毆御史于午門，都御史王廷將糾之，階曰：“不得主名，劾何益？且慮彼先誣我。”乃使人以好語誘大珰，先錄其主名，廷疏上，乃分別逮治有差。階之持正應(yīng)變多此類。然階所持諍多宮禁事，伸者十八九，中官多側(cè)目。會帝幸南海子，階諫不從，方乞休，而給事中張齊以私怨劾階，階因請歸，帝意亦漸移，許之。舉朝疏留，報聞而已。王廷復(fù)刺得張齊納賄事，劾戍之邊。階既行，李春芳為首輔，未幾而拱出。
拱與郭樸皆階所薦入閣。拱驟貴負(fù)氣，頗忤階。穆宗即位，進少保兼太子少保。階雖為首輔，而拱自以帝舊臣，數(shù)與之抗，樸復(fù)助之，階漸不能堪。而是時陳以勤、張居正皆入閣，居正亦侍裕邸講。階草遺詔，獨與居正計，拱心彌不平。會議登極賞軍，及請上裁去留大臣事，階悉不從拱議，嫌益深。拱欲逐胡應(yīng)嘉，給事中歐陽一敬劾拱尤力，階于拱辨疏，擬旨慰留，而不甚譴言者。拱益怒，相與忿詆閣中。御史齊康為拱劾階，康坐黜，于是言路論拱者無虛日，南京科道至拾遺及之，拱不自安，乞歸，隆慶元年五月也。拱以舊學(xué)蒙眷注，性強直自遂，頗快恩怨，卒不安其位去。既而階亦乞歸，則在二年七月。三年冬，帝召拱，以大學(xué)士兼掌吏部事。拱乃盡反階所為，凡先朝得罪諸臣，以遺詔錄用贈恤者，一切報罷，且上疏極論之曰：“《明倫大典》頒示已久，今議事之臣假托詔旨，凡議禮得罪者，悉從褒顯，將使獻皇在廟之靈何以為享？先帝在天之靈何所為心？而陛下歲時入廟亦何以對越二圣？”帝深然之。法司坐王金等子弒父律，拱復(fù)上疏曰：“人君隕于非命，不得正終，其名至不美。先帝臨御四十五載，得歲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經(jīng)歲上賓，壽考令終，曾無暴遽。今謂先帝為王金所害，誣以不得正終，天下后世，視先帝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議。”帝復(fù)然拱言，命減戍。拱之再出，專與階修郄，所論皆欲以中階重其罪，賴帝仁柔，弗之竟也。階子弟頗橫鄉(xiāng)里，拱以前知府蔡國熙為監(jiān)司，簿錄其諸子，皆編戍，所以扼階者無不至；逮拱去位乃得解。拱練習(xí)政體，負(fù)經(jīng)濟才，所建白皆可行。其在吏部，欲遍識人才，授諸司以籍，使署賢否，志爵里姓氏，月要而歲會之，倉卒[促]舉用，皆得其人。又以時方憂邊事，請增置兵部侍郎，以儲總督之選，由侍郎而總督，由總督而本兵，中外更番，邊材自裕。又以兵者專門之學(xué)，非素習(xí)不可應(yīng)卒，儲養(yǎng)本兵，當(dāng)自兵部司屬始，宜慎選司屬，多得智謀才力曉暢軍旅者，久而任之，勿遷他曹，他日邊方兵備督撫之選皆于是取之。更各取邊地之人，以備司屬，如銓曹分省故事，則題覆情形可無捍格。并重其賞罰以鼓勵之。凡邊地有司，其責(zé)頗重，不宜付雜流及遷謫者。皆報可，著為令。拱又奏請：“科貢與進士并用，勿循資格。其在部考察，多所參伍，不盡憑文書為黜陟，亦不拘人數(shù)多寡，黜者必告以故，使眾咸服。”吉田瑤亂，用殷正茂總督兩廣，曰：“是雖貪，可以集事。”貴州撫臣奏土司安國亨將叛，命阮文中代為巡撫，臨行語之曰：“國亨必不叛，若往，無激變也。”既而如其言。以廣東有司多貪黷，特請旌廉能知府侯必登，以厲其余。又言：“馬政鹽政之官，名為卿為使，而實以閑局視之，失人廢事，漸不可訓(xùn)。唯教官驛遞諸司，職卑祿薄，遠(yuǎn)道為難，宜銓注近地，以恤其私。”詔皆從之。拱所經(jīng)畫，皆此類也。俺答孫把漢那吉來降，總督王崇古受之，請于朝，乞授以官。朝議多以為不可，拱與居正力主之，遂排眾議請于上，而封貢以成。由是西塞諸部歲來貢市，自宣大至甘肅，邊陲晏然，不用兵革者二十余載。拱以邊境稍寧，恐將士惰玩，復(fù)請敕邊臣，及時閑暇，嚴(yán)為整頓，仍時遣大臣，帝皆從之。遼東奏捷，進柱國、中極殿大學(xué)士（此屬御建州女直[真]事，故《明史》含糊其詞。蓋拱于隆慶五年，特拔副使張學(xué)顏為遼東巡撫，學(xué)顏與大將李成梁討敵有功，故云遼東奏捷也。事略具《張學(xué)顏傳》）。尋考察科道，拱請與都察院同事，時大學(xué)士趙貞吉掌都察院，持議稍同異。給事中韓楫劾貞吉有所私庇，貞吉疑拱嗾之，遂抗章劾拱，拱亦疏辨，帝令貞吉致仕去。拱嗣是專橫益著，言者皆謫外。拱初持清操，后其門生親串頗以賄聞致物議，帝終眷拱不衰。始拱為祭酒，居正為司業(yè)，相友善，拱亟稱居正才。及是李春芳、陳以勤皆去，拱得首輔，居正肩隨之。拱性直而傲，同官殷士儋輩不能堪，居正獨退然下之，拱不之察也。六年春，帝崩，拱卒為居正所傾，別詳萬歷初政局。
高拱亦政事才，不失為救時良相，唯以恩怨快意，至不惜屈抑忠正，寬庇佞邪，以修怨于故輔，并以先朝之過舉，劫持嗣君，以中傷元老。拱之才與居正相類，而氣質(zhì)之偏各不同，亦各有大過當(dāng)之處。隆慶朝之得失，即當(dāng)時相業(yè)之優(yōu)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