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議禮(1)
- 明史講義
- 孟森
- 4762字
- 2016-11-02 16:44:40
大禮之獄,為嘉靖一朝士大夫氣節之表示。議禮之所由來,以由外藩入嗣,必欲追尊其所生,廷臣持之,遂拂帝意。其入嗣之故,則以武宗荒惑,以致無后。不能效法孝宗,明運已大可危,賴世宗起而振之,尚得為中葉守文之世。晚年雖惑于奉道,放棄萬幾,一意玄修,能助其玄修者即為忠愛,遂致奸人專國,荼毒正士。然世宗究屬英主,日久亦終除權相,貽穆宗以未壞之丕基。故以正德、嘉靖、隆慶三朝為一段落,此尚未入危亡之限也。至萬歷之世,乃當別議明之所由亡矣。
第一節 武宗之失道
弘治十八年五月庚寅(初六日),帝大漸(帝于四月二十九日甲申不豫。四月小盡,甲申晦日),召劉健、李東陽、謝遷至乾清宮,曰:“朕承統十有八年,今三十六歲,遘疾殆不興,故召卿輩。”健等皆慰藉。帝曰:“朕自知命也。朕守祖宗法度,不敢怠荒,天下事重煩卿輩?!庇衷唬骸皷|宮年十五矣,未選婚,可急令禮部行之?!苯詰唬骸爸Z?!睍r司禮太監跪榻下,帝口授遺旨,命就榻前書之。執健手曰:“卿輩輔導良苦,朕備知之。東宮年幼好逸樂,卿輩當教之讀書,輔導成德。”越日辛卯(初七),召太子諭以法祖用賢。午刻崩。壬寅(十八日),太子厚照即位,是為武宗,以明年為正德元年。孝宗于太子,臨終以其年幼好逸樂為言,固知武宗將來之縱欲敗度矣,然只此一子(孝宗二子,其一蔚王厚煒,三歲已殤),早正東宮,自無不立之理。既即位,即有東宮舊豎劉瑾與馬永成、谷大用、魏彬、張永、邱聚、高鳳、羅祥八人俱用事,謂之八黨,亦謂之八虎,日導帝游戲。自是怠于政事,遺詔中當興罷者,悉廢格不行。八月,京師淫雨,大學士劉健等上言:“登極詔出,中外歡呼,想望太平。今兩月矣,詔書所載,徒為具文。陰陽所以不調,雨旸所以不若。如監局、倉庫、城門及四方守備內臣增置數倍,朝廷養軍匠費巨萬計,僅足供其役使,寧可不汰?文武臣曠職僨事虛糜廩祿者,寧可不黜?畫史工匠濫授官職者多至數百人,寧可不罷?內承運庫累歲支銀數百余萬,初無文簿,司鑰庫貯錢數百萬,未知有無,寧可不勾校?至如放遣先朝宮人,縱內苑珍禽奇獸,皆新政所當先,而陛下悉牽制不行,無以慰四海之望。”帝雖溫詔答之,而左右宦豎日恣,增益日眾。帝出,帶刀被甲擁駕后,內府諸監局僉書多者至百數十人,光祿日供驟益數倍。健等極陳其弊,謂勤政講學,報聞而已。十一月,命太監韋興分守湖廣。興自成化末得罪久廢,至是夤緣出守??频拦傺裕骸霸t革天下鎮守內官非舊額者,墨猶未干,乃復遣興,無以示信?!鄙袝鴦⒋笙牡仍偃隣巿?,皆不聽。
正德元年二月,大學士劉健等以吏戶兵三部及都察院各有疏言事,為宦官所撓,傳示帝意,令閣臣調旨,健等不奉命,別擬以奏,帝不聽,健等力諫,不報。居數日,乞休,帝優旨慰留之,疏仍不下。又數日,歷數政令十失,指斥貴戚近幸尤切,因再申前請,帝不得已,始下前疏,令所司詳議。健等知志終不行,各上章乞骸骨,帝不許。既而所司議上,一如健等指,帝勉從之,而失利者咸切齒。四月,罷吏部尚書馬文升,以侍郎焦芳代之。芳深結閹宦以干進,廷議以國用不足,勸上節儉,芳知左右有竊聽者,大言曰:“庶民家尚須用度,何況縣官?諺云:‘無錢揀故紙。’今天下多逋租匿稅,不是檢索,而但云損上,何也?”帝聞大喜。會文升去,遂代為尚書,至十月遂入閣。先是,五月兵部尚書劉大夏罷。文升、大夏皆以承遺詔汰傳奉官及武臣,為帝所不悅,求去,遂許之。十月,罷華蓋殿大學士劉健、武英殿大學士謝遷。健等輔臣皆承孝宗遺囑輔帝。時劉瑾以內官監兼督團營,日與馬永成等進鷹犬歌舞角抵之戲,導帝佚游。又勸帝令鎮守內臣各進萬金,奏置皇莊至三百余所,畿內大擾。給事中陶諧、御史趙佑等交章論劾,章下閣議。健等持當從言官奏甚力。先是戶部尚書韓文以八黨用事,每朝退與僚屬言,輒泣下。郎中李夢陽進曰:“公泣何為?比諫官疏劾諸閹,執政持甚力。公誠及此時率大臣固爭,去八人易耳?!蔽囊闳桓娜菰唬骸吧?!縱事弗濟,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報國?!绷顗絷柌菔?,既具,文讀而刪之,曰:“是不可文,文恐上弗?。徊豢啥啵嗫钟[弗竟?!彼炻手T大臣伏闕以上,略曰:“伏睹近日朝政益非,號令失當,中外皆言太監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邱聚、劉瑾、高鳳等造作巧偽,淫蕩上心,擊球走馬,放鷹逐犬,俳優雜劇,錯陳于前,至導萬乘與外人交易,狎昵蝶褻,無復禮體。日游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志德。此輩細人唯知蠱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皇天眷命,祖宗大業,皆在陛下一身,萬一游宴損神,起居失節,雖齏粉若輩,何補于事?窮觀前古,閹宦誤國,為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今永成等罪惡既著,若縱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奮乾綱,害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潛消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祚?!笔枞?,帝驚泣不食,乃遣司禮中官李榮、王岳等至閣議,一日三反,欲安置之南京,遷欲遂誅之,以為處之未盡,健推案哭曰:“先帝臨崩,執老臣手,付以大事。今陵土未干,使若輩敗壞至此,臣死何面目見先帝?”健、遷聲色俱厲,唯李東陽語少[稍]緩。王岳者,素剛直嫉邪,慨然曰:“閣議是?!本咭越〉妊园椎?。明日,忽有旨召諸大臣入,至左順門,健迎謂曰:“事垂濟,公等第堅持?!鄙袝S進曰:“過激恐生變。”健不應。有頃,李榮手諸大臣疏曰:“有旨問諸先生,諸先生言良是,但奴儕事上久,不忍即致理,幸少寬之,上自處耳?!北娤囝櫮裕n文乃抗聲數八人罪,侍郎王鏊助之曰:“八人不去,亂本不除?!睒s曰:“上非不知,第欲少寬之耳?!宾酥鼻霸唬骸霸O上不處,奈何?”榮曰:“榮頸有鐵裹耶?敢壞國事!”遂退。健約文及諸九卿詰朝伏闕面爭,王岳從中應之,因允誅瑾等。焦芳馳告瑾,瑾乃率永成等夜伏帝前環泣,以首觸地,曰:“微上恩,奴儕磔餒狗矣?!钡凵珓樱M曰:“害奴儕者王岳也。”帝曰:“何故?”瑾曰:“岳結臣欲制上出入,故先去所忌耳,且鷹犬何損萬歲?若司禮監得人,左班官安敢如此?”帝大怒,立收岳,命瑾掌司禮監,永成、大用掌東西廠,各分據要地。及旦,諸臣入朝,將伏闕,知事已中變,于是健、東陽、遷俱上章求去,瑾矯旨聽健、遷歸,而獨留東陽,岳充南京凈軍,追殺之于途,于是中外大權悉歸于瑾。健、遷瀕行,東陽祖餞泣下,健正色曰:“何哭為?使當日多出一語,與我輩同去矣?!睎|陽嘿然。
《刑法志》:“正德元年,殺東廠太監王岳,命邱聚代之,又設西廠,以命谷大用,皆劉瑾黨也。兩廠爭用事,遣邏卒刺事四方,南康吳登顯等戲競渡龍舟,身死家籍。遠州僻壤,見鮮衣怒馬作京師語者,轉相避匿,有司聞風,密行賄賂,于是無賴子乘機為奸,天下皆重足立。而衛使石文義亦瑾私人,廠衛之勢合矣。瑾又改惜薪司外薪廠為辦事廠,榮府舊倉地為內辦事廠,自領之,京師謂之內行廠,雖東西廠皆在伺察中,加酷烈焉。且創例,罪無輕重,皆決杖永遠戍邊,或枷項發遣,枷重至百五十斤,不數日輒死,尚寶卿顧浚、副使姚祥、工部郎張瑋、御史王時中輩,并不免瀕死而后謫戍,御史柴文顯、汪澄以微罪至凌遲,官吏軍民,非法死者數千?!?
劉、李、謝三相同心輔政,皆為賢相,劉、謝去位,李稍依違,遂為同時所詬病。閹黨以盡逐閣員為有所卻顧,樂得一不甚激烈者姑留之。其后李遂久為首相,譽之者謂其留以保全善類,善類之賴保全者誠有之,要其不與劉、謝同退之初,未必遂為將來之善類計也,故嘲之者曰“伴食”,曰“戀棧”,未嘗無理。特李卒以廉謹和厚自處,又文學為明一代冠冕,其所著《懷麓堂集》,所居之西涯,皆足動后人景仰矣。
初,許進輩以年資推焦芳入吏部,劉健不悅,曰:“老夫不久歸田,此座即焦有,恐諸公俱受其害耳?!奔敖?、遷去位,芳果附劉瑾謀柄政,而廷議獨推王鏊,瑾迫公論,令鏊與芳同入閣。芳裁量章奏一阿瑾意;鏊雖持正,不能與抗,事有不可,與李東陽彌縫其間,多所補救。東陽雖為首輔,常委蛇避禍,芳嫉其位在己上,日夕構之于瑾,會《通鑒纂要》成,瑾以謄寫不謹,欲因是為東陽罪,東陽大窘,芳為解乃止,除謄錄官數人名,東陽得無事。
東陽之保全祿位,至不惜求解于焦芳以自容于劉瑾,其氣骨之不如劉、謝可見,但終非為惡者耳?!锻ㄨb纂要》九十二卷,即清代御批之所本,改名為《通鑒輯覽》,后又增益明代,并于《纂要》原書亦有以意更定,而其上古至元并為一書,中包溫公《通鑒》及朱子《綱目》并金履祥之《前編》、陳 之《續鑒》統為一書,實自東陽《纂要》發之。
給事中劉囗 、呂翀請留劉健、謝遷,不報。南京給事中戴銑、御史薄彥徽等亦以為言,并囗 、翀俱杖于廷,并削其籍。兵部主事王守仁論救銑等,杖四十,謫龍場驛丞。時南京御史蔣欽與銑等同被罪,出獄甫三日,獨具疏劾瑾,請急誅瑾謝天下,然后殺臣以謝瑾。疏入,再杖三十,系獄。越三日,復具疏請殺瑾,且言陛下不殺此賊,當先殺臣,使臣得與龍逢、比干同游地下,臣誠不愿與此賊并生,言尤激切。既入,復杖三十。后三日,卒于獄。
蔣欽《傳》言:“欽屬草時,燈下微聞鬼聲。欽念疏上且掇奇禍,此殆先人之靈,欲吾寢此奏耳,因整衣冠立曰:‘果先人,盍厲聲以告?!晕匆?,聲出壁間,益凄愴,嘆曰:‘業已委身,義不得顧私,使緘默負國為先人羞,不孝孰甚?’復坐,奮筆曰:‘死即死,此稿不可易也?!曀熘??!?
王守仁為明一代偉人,講學開別派,為大師,世所稱陽明先生,以平宸濠功封伯爵。
瑾恨韓文甚,日令人伺文過,不得,十一月,有以偽銀輸內庫者,以為文罪,詔降一級致仕。給事中徐昂疏救,中旨責其黨護,更削文職,并除昂名。文出都,乘一騾,宿野店而去。又矯旨謫李夢陽山西布政司經歷,勒致仕,復撫他事下之獄,將殺之,賴康海救得免。
夢陽以文學為一代宗,始李東陽負重望,夢陽獨譏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狈鞘钦吒サ?。與何景明、徐禎卿、邊貢、朱應登、顧璘、陳沂、鄭善夫、康海、王九思等號十才子,又與景明、禎卿、貢、海、九思、王廷相號七才子,皆卑視一世,而夢陽尤甚。迨嘉靖朝,李攀龍、王世貞出,復奉以為宗,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李者,夢陽字獻吉,有《空同集》。何者,景明字仲默,有《大復集》。王者,世貞字元美,又字鳳洲,有《弇州山人集》。李者,攀龍字于鱗,有《滄溟集》。李、何七才子,謂之前七子;王、李時,李先芳、謝榛、吳維岳、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吳國倫,謂之后七子。后又擯先芳、維岳而以王、李為七子之魁,是為后七子。七子才名,風靡一世。后又有譏夢陽輩詩文者,則謂其模擬剽竊,得史遷、少陵之似而失其真云。
康海與瑾同鄉,弘治十五年殿試第一,授修撰。瑾慕其才,欲招致之,不肯往。夢陽下獄,書片紙致海曰:“對山救我?!睂ι秸撸e號也。海乃謁瑾,瑾大喜,倒屣迎海,因詭詞說之,夢陽遂得釋。后又為張敷華解于瑾。瑾敗,海坐黨落職,遂以聲伎自放。
二年三月,劉瑾憾劉健、謝遷,及建言留健、遷劾己者,矯詔列健、遷及尚書韓文、楊守隨、林瀚、都御史張敷華、郎中李夢陽、主事王守仁等五十三人為奸黨,榜示朝堂,召群臣跪金水橋南,宣戒之。其中有任諾、王蕃,鞫獄時抵不與知。雖仍列五十三人之數,識者恥道其名。又敕各鎮守太監預刑名政事。
宣德中,有各布政使之鎮守太監,其職權當同此。凡鎮守太監,干預刑名政事,本無人能禁之,是時加以特敕,則列入職掌矣(后瑾誅,從兵部言令繳敕悉如舊制)。
帝惑于群閹,二年八月,于西華門外別構院御,筑宮殿,而造密室于兩廂,勾連櫛列,謂之豹房。初帝令內侍仿設廛肆,身衣估人衣,與貿易,持簿算喧詬不相下,更令作市正調和之,擁至廊下家,廊下家者,中官于永巷所張酒肆也,坐當壚婦其中,帝至,雜出牽衣,蜂簇而入,醉即宿其處。楊守隨疏言之。至是既作豹房,朝夕處其中,稱之曰新宅。日召教坊樂工入新宅承應,久之,樂工愬[訴]言:“樂戶在外府多有,令獨居京師者承應,不均?!彼祀范Y部,檄取河間諸府樂戶,精技業者遣送。教坊人日以百計,于時群小見幸者皆集于教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