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順八年二月,始以內批授官,帝命中官傳旨用工人為文思院副使,自后相繼不絕,一傳旨姓名至百十人,謂之傳奉官。文武僧道,濫恩者以千數。明代至是始以官爵為人主私物。
十月,始置皇莊,以沒入曹吉祥地為宮中莊田,皇莊之名自此始。給事中齊莊言:“天子以四海為家,何必與民爭利?”弗聽。自是戚畹及中貴家多奪民地為莊田矣。按明太祖寬留田土以供養軍蓄馬之用,期不擾民。自憲宗籠田產以自私,上行下效,悉歸豪強,始而就閑曠以為侵占,閑曠既盡,后起之豪強無盡,以漸而蹙及民生。其端蓋造于此。
于是番僧扎實巴乞靜海地為常住田,嘉善公主求文安地數百頃,德王請壽張地四千余頃,皆予之。成化四年三月,戶科給事中邱弘等上言:“國初,北直隸、山東地方土曠人稀,太祖、太宗屢頒明詔,許民耕種,永不科稅。乃權豪怙勢,專利病民,率指為閑田,乞奏至數十百頃。夫地逾百頃,古者百家恒產也,豈可徇一人之私而奪百家恒產哉?乞收前命還給下民,仍敕該部痛革往弊。”帝然之,詔:“自今乞請皆不許。”扎實巴等所乞還之于民。未幾,周壽以太后弟冒禁求涿州田六十余頃,帝不得已許之。自是翊圣夫人劉氏求通州、武清縣地三百余頃,壽弟長寧伯彧求武強、武邑地六百余頃,皆予之。給事中李森疏諫,不復省。
案:成化間失政甚多,然奏乞閑田,事關永久民間舒蹙之故。所謂閑田,在太祖、太宗寬留以厚民生,歷仁、宣暨英宗,未之有改。成化間唯以皇室莊田為倡,大動豪強貪欲之私,又可見祖宗積蓄之厚。先從近畿豪強遍布之地為始,各州縣皆有羅掘,自后更及南畿,以及各處軍衛留備興屯之地,一切以閑田名之,祖宗所寬留者積久而盡。無論豪強代興,日益無已,即邊境有事,而以應額外之供,不得不悉索以責民供,民窮而為亂,亂起而民益窮,因果相生,遂成萬歷、天啟之局。當憲宗時,民尚只覺恩澤之稀,未感煎熬之迫,后世言成弘之治,尚慨想以為太平,其實則前數代之遺澤,一朝不易枯竭耳。
再以史傳證之,《陳鎰傳》:“正統七年,王翱調遼東,鎰復出鎮,歲滿當代,以陜人乞留,詔仍舊任。時倉儲充溢,有軍衛者足支十年,無者直可支百年,鎰以陳腐委棄可惜,請每歲春夏時給官軍為月餉,不復折鈔。從之。”凡此皆見正統以前天下積儲之厚。祖制未改,在朝多法家弼士。明之君,自英宗為無道之始;明之民,則未嘗感覺困苦。壞祖宗藏富于民之意,自憲宗始。顧祖宗所藏至厚,不至一時遽盡,故其大敗決裂猶在百年以后也。
更舉史傳證之,《李賢傳》:“嘗言內帑余財不以恤荒濟軍,則人主必生侈心,而移之于土木、禱祠、聲色之用。前后頻請發帑賑貸恤邊,不可勝計。”賢大用于景泰、天順之間,至成化四年而卒,為一代賢相,其所主張如是,而景帝、英宗能任之,可知天順以前,人主尚無甚與民爭利之心也。賢以奪情為羅倫所糾不能無憾,與后之張居正為同病,然其為國家計久遠,用才能,則皆功不可沒也。
成化初對建州始有兵事,建州為清之舊受衛職,《明史》凡遇建州事,皆削不登。此為今日以后應為《明史》補正之一大端,別詳《滿洲開國史》。但以兵事論,則事役非巨,尚不及西南麓川、藤峽諸役,在本講義原無足述之分量。唯荊、襄平亂為大事件,撮敘如下。
成化元年四月,荊、襄劉千斤起事。千斤名通,河南西華人,有膂力,縣治門有石獅重千斤,通手舉之,因號為劉千斤。荊、襄上游為鄖陽,古麇、庸二國地,元至正間,流民聚此起事,終元世不能制。洪武初,鄧愈以兵臨之,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然地界秦、豫、楚之間,又多曠土,山谷厄塞,林箐蒙密,中有草木可采掘以食。正統二年歲饑,民徙入不可禁,聚既多,罔稟約束,其中巧黠者稍稍相雄長。漢中守臣以聞,請除之,英宗曰:“小民為饑寒迫耳,奈何即用兵?”命御史金敬撫輯,謫戍數人,余陽聽撫,而為首潛伏不出,尋復縱,勢益滋蔓。有錦衣千戶楊英者,奉使河南,策其必反,上疏言:“流逋之眾,宜選良吏撫恤,漸圖散遣。”詞甚諄切。不報。三省長吏多諉非己境,因循不治。至是,劉通糾黨石龍,號石和尚,及劉長子、苗龍、苗虎等,聚眾數萬。自稱漢王,建元德勝,署置將軍、元帥。攻襄、鄧境,指揮陳升等死者二十四人。時以副都御史王恕出為撫治,而未受征討之命,因不受撫。恕聞于朝,五月,乃命撫寧伯朱永為總兵官,尚書白圭提督軍務,發軍會恕及湖廣總兵李震進討。至南漳,通等迎戰敗之。永以疾留鎮,圭主軍務,奏四路進軍之策。至二年五月,迭戰勝,斬劉通子聰及苗虎,通等退保后巖山,據險以守,圭督軍四面圍攻,通敗被擒,苗龍等四十余人皆死。而石和尚、劉長子逸去。六月,石和尚聚眾千余,轉趨四川大昌,殺夔州通判王禎,圭分兵蹙之,并誘執石和尚等,遂班師,事少[稍]息,不數年復熾。
有可以養民之地,而禁民毋入,此明開國時之失策也。六七十年之后,而再有饑民屯聚之患。英宗之不輕用兵,是也,不選良吏撫恤解散,則非也;至成化初,而不能不用兵,兵力所加,即告蕩平,其時將帥猶得力。然平定后即仍其故地,不以良吏辟作生聚之鄉,亦猶是鄧愈見解也。
六年十月,劉千斤余黨李胡子等復聚眾起事。初,白圭平荊、襄。而流民屯結如故,李胡子名原,始與石和尚等同伙。會歲大旱,入山者九十萬人,李與其黨王彪、小王洪等往來南漳、內鄉、渭南間,聚眾為亂,稱太平王,署其黨為總兵、先鋒等,又立一條蛇、坐山虎等號。官軍屢戰不利,荊、襄諸郡騷然。十一月,命都御史項忠總督河南、湖廣荊襄軍務。忠先分軍列要害,多設旗幟鉦鼓,遣人入山招諭流民,來歸者四十余萬。王彪來覘軍,出不意擒之。忠又請調永順、保靖土兵,合二十五萬眾,分八道逼之。流民歸者又數萬。遂擊擒李胡子、小王洪等。忠移軍竹山,復招流民五十萬。斬首六百四十,俘八百有奇。家口三萬余人,戶選一丁,戍湖廣邊衛,余令歸籍給田。其下令逐流民也,有司一切驅逼,不前即殺之,民有自洪武中占籍者,亦在遣中,戍者舟行多疫死。給事中梁璟因星變求言,劾忠妄殺。白圭亦言:“流民既成業者,宜隨所在著籍。”又駁忠所上功次互異。帝皆不聽。進忠左都御史,蔭子綬錦衣千戶,諸將錄功有差。忠上疏言:“臣先后招撫流民九十三萬余人,賊黨遁入深山,又招諭解散,自歸者五十萬人,俘獲百人。皆首惡耳,今言皆良家子,則前此屢奏猖獗難御者伊誰也?賊黨罪固當死,因不忍濫誅,故令丁壯謫發遣戍,其久附籍者,或乃占山四十余里,招聚無賴千人,爭斗劫殺,若此者,可以久居不遣乎?臣揭榜曉賊,謂已殺數千,蓋張虛聲怵之,非實事也。且圭固嘗身任其事,今日之事,又圭所遺。先時中外議者,謂荊、襄之患何日得寧?今幸平靖,而流言沸騰,以臣為口實。”帝溫詔答之。
《紀事本末》:“議者謂忠此役實多濫殺,既樹《平荊襄碑》,或亦呼為《墜淚碑》以嘲忠云”(《墜淚碑》為荊襄故事,本為人思羊祜,今以形容項忠之殘殺)。人揭忠之過,忠則自列其功,一時遂無定論。其實忠亦無善處流民之法,至多比之鄧愈而已。
十二年五月,命左副都御史原杰撫治荊、襄流民。初,項忠既平荊、襄,陳善后十事,不過增設營堡巡司,多方偵守,以厲入山之禁。不數年,禁漸弛,流民復聚,朝廷以為憂。祭酒周洪謨嘗著《流民圖說》,謂當增置府縣,聽附籍為編氓,可實襄、鄧戶口,俾數百年無患。都御史李賓以聞。帝善之,遂命杰出撫。
以上文見《原杰傳》,而《周洪謨傳》不載此事,《紀事本末》略詳洪謨之說,其說略曰:“昔因修天下地理志,見東晉時廬、松之民流至荊州,乃僑置松滋縣于荊江之南;陜西雍州之民流聚襄陽,乃僑置南雍州于襄西之側。其后,松滋遂隸于荊州,南雍遂并于襄陽。垂今千載,寧謐如故。此前代處置荊、襄流民者,甚得其道。若今聽其近諸縣者附籍,遠諸縣者設州縣以撫之,置官吏,編里甲,寬徭役,使安生業,則流民皆齊民矣。”
杰遍歷山溪,宣朝廷德意,諸流民欣然愿附籍。于是大會湖廣、河南、陜西撫按官籍之,得戶十一萬三千有奇,口四十三萬八千有奇。其初至無產及平時頑梗者,驅還其鄉,而附籍者用輕則定田賦,民大悅。因相地勢,以襄陽所轄鄖縣居竹山、房、上津、商、洛諸縣中,道路四達,去襄陽五百余里,山林阻深,將吏鮮至,猝有事故,府難遙制,乃拓其城,置鄖陽府,以縣附之,且置湖廣行都司,增兵設戍。而析竹山置竹豁,析鄖置鄖西,析漢中之洵陽置白河,與竹山、上津、房咸隸新府。又于西安增山陽,南陽增南召、桐柏,汝州增伊陽,各隸其舊府。制既定,薦知鄧州吳遠為鄖陽知府,諸縣皆擇鄰境良吏為之,流人得所,四境乂安。將還,以地界湖廣、河南、陜西,事無統紀,因薦御史吳道宏自代。詔即擢道宏大理少卿,撫治鄖陽、襄陽、荊州、南陽、西安、漢中六府。鄖陽之有撫治,自此始。尋以道宏為右僉都御史,開府鄖陽,著為令。杰召為南京兵部尚書。勞苦成疾,南還,竟卒于驛舍,荊、襄之民聞之,無不流涕者。
吾國古時往往有封禁之地,最為閉塞之見解,利棄于地,小之聚亂民,大之召外寇,荊、襄規畫[劃],久而后定,足為明代一大事,故詳之。鄖陽撫治,以都御史開府,體同巡撫,終明世有之,清初尚然,至康熙初裁。旋吳三桂之亂,蔓延川、楚、秦、隴,鄖陽復設撫治,康熙十九年終裁。嘉慶初又有川、楚白蓮教之事,事平,以達州為綏定府,略如明之設置鄖陽,此亦荊、襄上游明時未竟之緒也。
憲宗惑于萬貴妃,在帝室則幾傾皇嗣,而閹人當道,中旨授官,方士妖僧,濫恩無紀,皆以能結妃歡為進身之階。成化中葉以往,朝政濁亂,然明運不遽傾頹,且后人述明時之太平,尚不能遺成化之世,則以得罪百姓之事尚少耳。綜其失政如下。
憲宗后吳氏,立自天順八年七月。以杖萬貴妃故被廢,帝下敕謂:“先帝為朕簡求賢淑,已定王氏,育于別宮待期。太監牛玉輒以選退吳氏于太后前復選冊立。”以此為罪,廢居別宮。后父俊先授都督同知,亦下獄戍邊。而牛玉止謫孝陵種菜。南京給事中王徽、王淵、朱寬、李翱、李鈞等合疏言:“玉罪重罰輕。”帝怒徽等,皆貶邊州判官。則知玉易后之罪非事實也。
萬貴妃以四歲選入掖庭,為孫太后宮女(孫太后為宣宗后。萬貴妃于天順八年為三十五歲,則四歲入宮尚在宣宗之世。言孫太后,乃后來追稱也)。及長,侍憲宗于東宮。憲宗年十六即位(《憲宗紀》:“成化二十三年崩,年四十一。”則即位年當為十八。此出《萬貴妃傳》,《史稿》亦同,當是此傳之誤),妃已三十有五。機警善迎帝意,遂讒廢皇后吳氏,六宮希得進御,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驅。成化二年正月,生皇第一子,帝遣中使祀諸山川,遂封貴妃。皇子未期薨,妃亦自是不復娠矣。當是時,帝未有子,中外以為憂,言者每請溥恩澤以廣繼嗣,帝曰:“內事也,朕自主之。”妃益驕,中官用事者,一忤意立見斥逐,掖庭御幸有身,飲藥傷墜者無數。孝宗之生,頂寸許無發,或曰藥所中也。紀淑妃(孝宗生母)之死,實妃為之。佞幸錢能、覃勤、汪直、梁芳、韋興輩皆假貢獻苛斂民財,傾竭府庫,以結貴妃歡,奇技淫巧,禱祠宮觀,糜費無算。久之,帝后宮生子漸多,芳等懼太子年長,他日立將治己罪,同導妃勸帝易儲,會泰山震,占者謂應在東宮,帝心懼,事乃寢。二十三年春,暴疾薨。
妃諸罪狀,類皆帝所謂內事,唯為閹宦佞幸之所憑依,則蠹政尤甚,然尚見帝不受制于群小,特以妃為之內主,故一旦意所不慊,棄之如遺,固不至如天啟朝客、魏之禍耳。
萬貴妃父貴,諸城人,諸邑掾史,坐事謫居霸州。以貴妃故,官錦衣衛指揮使,頗勤飭。貴子喜亦為指揮使,與弟通、達等并驕橫。成化十年,貴卒。十四年,進喜都指揮同知,通指揮使,達指揮僉事。通少貧賤,業賈,既驟貴,益貪黷無厭,造奇巧邀利。中官韋興、梁芳等復為左右,每進一物,輒出內庫償,輦金錢絡繹不絕。通妻王出入宮掖,大學士萬安附通為同宗,婢仆朝夕至王所謁起居。妖人李孜省輩皆緣喜進。朝野苦之。
成化十二年九月,令太監汪直刺事。直故大藤峽人。初,給事萬貴妃宮,遷御馬監太監。時妖人李子龍以符術結太監韋舍,私入大內,事發伏誅,帝心惡之,銳欲訪外事,以直便黠,因令易服將校尉一二人密出伺察,人莫之知。明年正月,設西廠,以直領之。永樂中始置東廠,令宦官訪緝逆謀大奸,與錦衣衛均權勢。至是,又別設西廠刺事,所領緹騎倍東廠,勢遠出衛上。任錦衣百戶韋瑛為心腹,屢興大獄,自諸王府邊鎮及南北河道,所在校尉羅列,民間斗詈雞狗,輒寘重法。直每出,隨從甚眾,公卿值者皆避道,兵部尚書項忠不避,迫辱之,權焰出東廠上。凡西廠逮捕朝臣,不俟奏請,氣焰熏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