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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靖難(3)

  • 明史講義
  • 孟森
  • 4250字
  • 2016-11-02 16:44:40

是日戰互相勝負,東北風忽起,塵埃漲天,沙礫擊面,燕兵在北,乘風縱擊,庸大敗走德州,吳杰、平安自真定引軍與庸會,聞敗引還,王誘與戰,復敗之。于是帝罷齊泰、黃子澄,謫外以解說于燕,而實使之募兵。燕王亦上書,求并撤吳杰、盛庸、平安之眾,而后釋兵就燕藩,方孝孺請且與報書往復,急令遼東諸將入山海關,攻永平,真定諸將渡盧溝橋,搗北平。五月,燕師駐大名,盛庸、吳杰、平安等分兵扼燕餉道。燕王再上書,帝欲罷庸等兵,孝孺阻之,乃囚燕使。王亦遣降將李遠帥[率]輕騎南下,焚王師糧,蓋德州饋餉皆道徐、沛。六月,遠令士卒易甲胄,雜南軍中,插柳枝于背為識,過濟寧、谷城,直至沛縣,南軍不之覺,凡糧艘所在盡焚之,軍資器械俱燼,運軍散走,京師大震,德州遂缺糧。遠還,盛庸遣兵邀之,復為遠伏兵所敗。

中原千里,朝廷設官治理之地,燕師輕行其間,焚糧而返,如入無人之道,此明年燕王所以不轉戰于山東,直越境遂逼京師也。齊、黃庸碌,孝孺書生,帝仁柔非燕王比,此時而疏忽如此,復有李景隆輩作奸于內,帝于稍能戰之將不之信,號令有不能行,前所令攻襲北平之師先后錯落,絕無期會,其敗宜也。

七月,平安自真定乘虛攻北平,燕世子固守告急,是時方孝孺以門人林嘉猷嘗入燕邸,知高煦謀傾世子狀,言于上,為書與世子間之。高煦在軍中,已知朝廷有去書,于王前言世子反,王大怒,則世子已遣使送朝使及所致書至,未啟封也。王乃曰:“幾殺吾子!”王遣將劉江援北平,而盛庸又檄大同守將房昭引兵入紫荊關,掠保定下邑,駐易州水西寨,據寨以窺北平。燕王在大名,曰:“保定失則北平危。”乃班師。九月,平安為劉江所敗,王圍水西寨,十日克之,乃還北平。十一日,遼東守將楊文始引兵圍永平,略薊州、遵化諸郡縣,燕遣劉江往援,楊文敗走。是時王稱兵已三年,親冒矢石,為士卒先,常乘勝逐北,亦屢瀕于危,所克城邑,兵去旋復為朝廷守,三出三返,所據僅北平、保定、永平三郡而已。

以天下之全力,奉天子之命,討一叛藩,至是始以真定之兵自南入,大同之兵自西入,遼東之兵自東入,而期會參差,各被擊輒敗退,中樞無能主兵事者也。

會詔有司系治中官奉使之不法者,先后奔燕,具言京師可取狀。王乃慨然思臨江一決,不復返顧,道衍力贊之。明年正月,乃直為批亢搗虛之計。

《宦官傳》:“建文帝嗣位,御內官益嚴,詔:‘出外稍不法,許有司械聞。’及燕師逼江北,內臣多逃入其軍,漏朝廷虛實。”據此則宦官入燕軍,乃燕師臨江時事,《本紀》則在三年之冬,以意度之,當從《宦官傳》,此時非內臣漏虛實時也。朝廷虛實,燕自知之,六月已遣李遠直下徐、沛焚糧,中原無備,固已大著,以后舉動之散漫,豈能逃燕王之目?建文之政,若不輕弄兵,或能用將之賢者,其舉動無不優于列帝。馭宦官嚴而為宦官泄其虛實,豈能咎其嚴馭?正唯守備虛而不實,足啟戎心,宦官不泄,燕豈無偵探乎?

四年正月,燕王由館陶渡河,徇徐州,平安軍來躡,擊敗之,又敗鐵鉉軍。四月,再與平安戰,先敗后勝,遂禽[擒]平安,置淮安不顧,直趨揚州。天子遣慶成郡主至軍中,許割地以和,不聽。六月,江防都督陳瑄以舟師叛附于燕,遂自瓜州渡。盛庸以海艘迎戰,敗績。既下鎮江,遂次龍潭,天子復遣大臣議割地,諸王繼至,皆不聽。至金川門,谷王橞、李景隆等開門迎降,都城遂陷。下令大索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己巳,即皇帝位,遷興宗孝康皇帝主于陵園,仍稱懿文太子,大誅奸黨,夷其族。詔今年以洪武三十五年為紀,明年為永樂元年,建文中更改成法,一復舊制。

第三節 靖難后殺戮之慘

成祖以篡得位,既即位矣,明之臣子,究以其為太祖之子,攘奪乃帝王家事,未必于建文遜位之后,定欲為建文報仇,非討而誅之不可也。故使事定之后,即廓然大赦,許諸忠為能報國,悉不與究,未必有大患也。即不能然,殺其人亦可成其志,而實則杜諸忠之或有號召,猶之可也;誅其族屬,并及童幼,已難言矣;又辱其妻女,給配教坊、浣衣局、象奴及習匠、功臣家,此于彼之帝位有何損益?又其所戮諸人,若方孝孺之遍戮其朋友門生,謂之十族,其九族以內之親則皆盡矣;又若景清之既磔既族,又籍其鄉,轉相攀染,謂之瓜蔓抄,皆人類所不忍見聞者。因欲縱其暴,故用奸佞,以為人所不忍為,斬刈既盡,又誅其人。今舉以上數事于左。欲考其詳,有《明史》列傳一四一至一四三共三卷,并其旁見各傳,如廖鏞、廖銘之死,附見于其祖《永忠傳》之類,《紀事本末》有《壬午殉難》專篇,可覆閱也。

《方孝孺傳》:“六月乙丑,金川門啟,燕兵入,帝自焚。是日,孝孺被執下獄。先是,成祖發北平,姚廣孝以孝孺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成祖頷之。至是欲使草詔,召至,悲慟聲徹殿陛,成祖降榻勞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國賴長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顧左右授筆札,曰:‘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筆于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絕命詞》云云。時年四十六。其門人德慶侯廖永忠之孫鏞與其弟銘,檢遺骸葬聚寶門外山上(《廖永忠傳》:“鏞、銘收葬甫畢,亦見收論死,弟鉞及從父指揮僉事升俱戍邊。”)。孝孺有兄孝聞,力學篤行,先孝孺死。弟孝友與孝孺同就戮,亦賦詩一章而死。妻鄭及二子中憲、中愈先自經死,二女投秦淮河死。仁宗即位,諭禮部:‘建文諸臣已蒙顯戮,家屬籍在官者,悉宥為民,還其田土,其外親戍邊者,留一人戍所,余放還。’萬歷十三年三月,釋坐孝孺謫戍者后裔,浙江、江西、福建、四川、廣東凡千三百余人,而孝孺絕無后。”

十族之說,《本傳》不載。史館諸人務為成祖開脫,朱彝尊且以《尚書》九族,孔安國及馬、鄭解為自高祖下至玄孫,不及異姓,輕于秦法之三族,謂十族之說非實。《三編質實》引:《遜國臣傳》云:“孝孺投筆哭罵,上怒斥曰:‘汝焉能遽死?朕當滅汝十族。’后系獄,籍其宗支,及母族林彥法等、妻族鄭原吉等,示且脅之,執不從。上怒甚,乃收朋友門生廖鏞等為十族,誅之,然后詔磔于市。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外親之外,親族盡數抄沒,發充軍坐死者復千余人。”《臣林外紀》云:“成祖曰:‘吾固能族人。’孝孺曰:‘族至三,赤矣。’成祖曰:‘吾能四。’乃大收其朋友門生,凡刑七日。”《紀事本末》云:“文皇大聲曰:‘汝獨不顧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舊史例議以廖鏞等逮論在孝孺死后。朱彝尊以孔安國及馬、鄭解九族,上至高祖,下至玄孫,不及異姓,則反輕于秦之三族,謂十族之說非實。按夏侯、歐陽解,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皆據異姓有服(馬、鄭見《堯典釋文》,孔即《偽傳》,夏侯、歐陽見《疏》所引)。成祖并非經生,一時激怒,不同議禮,何暇辨九族之當從何家言乎?”又按朱彝尊《明詩綜詩話》:“長陵靖難,受禍者莫慘于正學先生,坐方黨死者相傳八百七十三人;其次黃太常,坐累死者族子六十五人,外戚三百八十人;若胡大理(胡閏)之死,《郡志》稱其族棄市者二百十七人,坐累死者數千人;茅大芳妻斃于獄,有‘與狗吃’之旨,載《奉天刑賞錄》云云。然則當日或加三為四,或加九為十,傳聞異詞不足辨,而一時門生朋友濫及無辜,則亦不能為之諱也。”

《景清傳》:“建文初,為北平參議,燕王與語,言論明晰,大稱賞。再遷御史大夫。燕師入,諸臣死者甚眾,清素預密謀,且約孝孺等同殉國,至是詣闕自歸,成祖命仍其官。委蛇班行者久之,一日早朝,清衣緋懷刃入。先是,日者奏:‘異星赤色,犯帝座甚急。’成祖故疑清,及朝,清獨著緋,命搜之,得所藏刀,詰責,清奮起曰:‘欲為故主報仇耳!’成祖怒,磔死,族之,籍其鄉,轉相攀染,謂之瓜蔓抄,村里為墟。”

古云:“罪不及孥。”成祖仇一人,乃抄札及其鄉里,此亦與籍高翔之產,既分給他人,而又加其產之稅,曰“令世世罵翔”,其意相同,殆欲景清之鄉里皆憾清耶?《高翔傳》:“建文時戮力兵事,成祖聞其名,與閏同召(胡閏亦與齊、黃輩晝夜畫軍事,京師陷,召閏,不屈,與子傳道俱死,幼子傳慶戍邊,四歲女郡奴入功臣家,稍長識大義,日以爨灰污面。洪熙初,赦還鄉,貧甚誓不嫁,見者競遺以錢帛,曰:“此忠臣女也。”),欲用之,翔喪服入見,語不遜,族之,發其先冢,親黨悉戍邊,諸給高氏產者皆加稅,曰:‘令世世罵翔也。’”

《奸臣陳瑛傳》:“為山東按察使。建文元年,調北平,僉事湯宗告瑛受燕王金錢,通密謀,逮謫廣西。燕王稱帝,召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署院事。瑛天性殘忍,受帝寵任,益務深刻,專以搏擊為能。甫蒞事,即言陛下應天順人,萬姓率服,而廷臣有不順命效死建文者如侍郎黃觀、少卿廖升、修撰王叔英、紀善周是修、按察使王良、知縣顏伯瑋等,其心與叛逆無異,請追戮之。帝曰:‘朕誅奸臣,不過齊、黃數輩,后二十九人中如張囗 、王鈍、鄭賜、黃福、尹昌隆皆宥而用之,況汝所言有不預此數者,勿問。’后瑛閱方孝孺等獄詞,遂簿觀、叔英等家,給配其妻女,疏屬外親莫不連染。胡閏之獄,所籍數百家,號冤聲徹天,兩列御史皆掩泣,瑛亦色慘,謂人曰:‘不以叛逆處此輩,則吾等為無名。’于是諸忠臣無遺種矣。”又云:“帝以篡得天下,御下多用重典,瑛首承風旨,傾誣排陷者無算,一時臣工多效其所為,如紀綱、馬麟、丁玨、秦政學、趙緯、李芳,皆以傾險聞。”

《瑛傳》歸惡于瑛,若言成祖猶不欲若是,而瑛迫而為之者。此亦過則歸臣之意。若非帝之本指[旨],瑛何所利而若是?再證以《佞幸紀綱傳》,綱以典詔獄,值瑛滅建文朝忠臣數十族,覘帝旨而深文誣詆,帝以為忠,親之若肺腑,至無所不為,卒以謀不軌乃磔于市。蓋其先縱之為暴,不如此不快,亦可知矣。

《仁宗本紀》:“永樂二十二年十一月壬申(是年七月辛卯成祖崩,八月丁巳仁宗即皇帝位)朔,詔禮部:‘建文諸臣家屬在教坊司、錦衣衛、浣衣局及習匠、功臣家為奴者,悉宥為民,還其田土,言事謫戍者亦如之。’”諸忠臣傳中,多言其家屬之給配,而諸書則臚列之,正史于《本紀》見此詔。可知其事甚確。夫諸忠既戮,而必辱其妻女,使入教坊,及嫁最賤之人,使失其身,又非嚴刑峻法之所及矣。

第四節 靖難以后明運之隆替

此當分對外、對內兩方觀之。又仁、宣兩朝,蒙業而治,為明代極盛之時,承成祖之所得而其功未墜,沿成祖之所失而其弊亦未形,即并入此一節敘述之。

一、對外

成祖以馬上得天下,既篡大位,遂移其武力以對外,凡五征漠北,皆親歷行陣,假使建文承襲祖業,必不能有此。此明一代之侈言國威者無不歸功于永樂之世也。今攝其要略述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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