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年少時,曾跟鄰居的一個小伙子宿介私通,出嫁以后,宿介探聽到王氏的丈夫外出時,便時常來尋舊相好。這一夜恰好宿介來了,王氏便把胭脂的話當作笑話說給他聽,并且以開玩笑地口吻囑咐宿介去轉告鄂生。這個宿介也早知道胭脂長得很漂亮,聽王氏這么一說,心里暗暗高興,以為這真是難得的可乘之機。本想跟王氏商量,又怕她妒忌,于是就假裝不太有心的樣子,把胭脂家里的情況問了個明明白白。第二天夜間,宿介便爬墻進入胭脂家,直接到了胭脂的臥房外面,用手指輕輕敲著窗戶。只聽里面有人問:“誰呀?”宿介便回答說是“鄂生”。胭脂說道:“我之所以想念您,是為了百年之好,而不是為了一夜。鄂郎您要是真的愛我,就請您快去請媒人;如果想私自茍合,我是絕對不能從命的。”宿介聽了,便假意答應她,但是苦苦哀求握一握她的手腕,以作為定情的表示。胭脂不忍心再拒絕他,便勉強支撐起來打開窗戶,宿介便趁機突然進去,當下就抱住姑娘求歡。胭脂沒有力氣抵抗,便倒在地上,氣都喘不上來。宿介急不可耐地扯她的衣服,胭脂說道:“哪里來的這個惡少,你一定不是鄂郎,如果真是鄂郎的話,那他一定是非常溫柔體貼的。知道我得病的原因,一定會憐憫愛惜,怎么會這樣狂暴無禮!你要是再這樣,我只有一死,你我二人的品行都有虧損,彼此都沒有好處。”宿介聽了這番話,怕自己假冒的行跡敗露,也就不敢再強迫,但是要求約定下次會面的日期。胭脂說迎親的那一天就是會面的日期。宿介說那太遠了,要她再定一個日子。胭脂討厭他的糾纏,便說等她病好之后。宿介又要求送給他一件東西作為信物,但胭脂沒有答應。宿介于是強行捉住姑娘的腳,脫下一只繡鞋便走。胭脂喊他回來,說道:“我身子已經許給你了,還有什么可吝惜的?只是恐怕‘畫虎不成反類狗’,事情不成功,反落得個眾人笑罵。現在我貼身的這東西已經到了你的手里,料想你一定不肯還給我。但是,你如果負心的話,我就只有一死!”
宿介跑出去,又偷偷到王氏那里去住宿。躺下之后,心里還沒忘記那只繡鞋,暗中一摸衣兜,卻發(fā)現繡鞋竟然沒有了,于是急忙爬起來點上燈,抖抖衣服,到處尋找。王氏問他找什么,他也不說。宿介懷疑是王氏藏起來了,王氏卻故意笑他,讓他疑心更大。后來,宿介覺得瞞不住了,便把實情告訴了王氏。于是,兩人便拿著蠟燭門里門外地找,也沒找著。只好又懊喪又悔恨地進屋去睡了。宿介心里還暗想,幸而深夜無人,遺失也必定在半道上。可是等他一早起又去尋找時,也仍舊不見影。
原來,這胡同里有一個名叫毛大的無賴,整天游手好閑,曾經想勾引王氏但沒有得手。他知道宿介跟王氏有來往,便一直想找個機會抓住宿介來威脅王氏,讓她答應自己的要求。這天夜間,毛大來到王氏門外,用手一推,發(fā)現門里面沒上閂,便偷偷進去了。剛到窗外,腳底下就踩著一個東西,軟軟的像棉絮一樣,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塊頭巾包著一只繡鞋,于是便趴在窗外偷聽,把宿介和王氏說的話全聽清楚了,頓時高興萬分,抽身便溜了出去。
過了幾夜,毛大翻墻進入胭脂家里,由于對里面的房間不太熟悉,結果誤跑到胭脂的父親卞老頭住的屋子外面。老頭從窗里往外瞅,見是一個男子,便觀察他的舉止動靜,再聽他說的話,才知道是沖著自己閨女來的,不由得大怒,于是操起一把刀便闖出來。毛大一看,大吃一驚,轉身就跑。剛想爬墻,但卞老頭已經追到跟前,急切間無處可逃,便轉過身來奪下卞老頭的刀,卞老太太也爬起來大聲喊叫,毛大一看,不得脫身,便一刀將老頭殺了就跑。這時,胭脂病也好些了,聽到院子里的鬧聲方才起來。娘兒倆于是點起蠟燭一照,發(fā)現老頭的腦袋已被砍裂,不能說話,不一會兒就斷了氣。老太太忽然發(fā)現墻根底下有一只繡鞋;一看,是胭脂的鞋,馬上就逼問女兒,胭脂便哭著對母親說了實話。但胭脂不忍心連累王氏,只說是鄂生自己來的。
天亮以后,胭脂的家人便把這事告到縣里。縣令接到報案后,立即派人把鄂生抓了來。鄂生為人忠厚老實,也不大會說,雖然已經十九歲了,平日見客人還羞羞縮縮像小孩似的。被抓來之后,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大堂上,已不會說話,只是渾身顫抖。縣官一見他這副模樣,更加深信他就是兇手,于是馬上用重刑逼供。鄂生是一個文弱書生,忍受不住痛苦,于是只好受屈含冤地認了罪。
接著,鄂生被押送到府里,拷打用刑跟縣里一樣,鄂生冤氣滿胸,幾次要跟胭脂當面對質;等到一見面,胭脂每次都指著他大罵,鄂生只是氣得張口結舌,不能申辯。最后,鄂生被判定了死罪。經過幾道反復的審訊,幾個主審的官員都沒有提出異議。最后由濟南府復審。當時,吳南岱先生任濟南知府,一見鄂生,看他不像是殺人犯,便暗中派人單獨好好地問他,以便讓他把話都說出來。經過這樣的細問,吳公更加相信鄂生是冤枉的了。他考慮了好幾天,才著手審問。他先問胭脂:“你們倆訂約后,有別的人知道嗎?”胭脂回答說:“沒有。”吳公又問:“你第一次遇見鄂生時,還有別人在場嗎?”胭脂答道:“沒有。”吳公于是把鄂生叫上來,好言安慰他。鄂生這才說道:“我曾經走過她家門前,只見早先的鄰居王氏跟一個姑娘正好出來,我當時就低頭很快走了過去,一直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吳公便斥責胭脂道:“你剛才說旁邊沒有別的人,怎么又有這個鄰居女人呢?”馬上就想用刑。胭脂害怕了,這才說道:“雖然有王氏看見,但和她實在沒有什么牽連。”吳公聽了,便暫時停審,命人去拘拿王氏。幾天后拿到,不讓她和胭脂見面,立刻設堂審問她。吳公問王氏:“殺卞老頭的到底是誰?”王氏回道:“我不知道。”吳公聽了,便用話詐她道:“胭脂已供出來了,殺卞老頭的事你完全知道,你還敢隱瞞?”王氏喊道:“冤枉啊!這個賤丫頭自己想漢子,我雖然說過替她去做媒,只不過是玩笑話罷了。她自己引奸夫進院,我哪里知道呢?”吳公于是細細盤問了她,她這才把那些玩笑話前前后后都給說了。吳公于是把胭脂叫上來,生氣地斥責她道:“你說她不知道這事,怎么她現在倒自己招供替你說媒拉纖的?”胭脂流淚說道:“我自己不爭氣,使得爹爹慘死,官司還不知道打到哪一年,再連累別人,我實在于心不忍啊。”吳公又問王氏:“你說了那些玩笑話之后,又告訴過什么人?”王氏答道:“沒有。”吳公大怒道:“夫妻一床,無話不說,你怎么說沒告訴過?”王氏供道:“我丈夫外出好久了,還沒回來呢。”吳公說道:“盡管如此,凡是戲耍別人的,都是笑別人傻,用這個來炫耀自己的聰明,你再沒跟哪一個人說過,你打算騙誰?”說著便命人夾她的十個手指。王氏不得已,只好如實招供:“我曾經對宿介說過。”吳公聽了,便釋放了鄂生,把宿介抓起來。宿介被拿到后,自己供說:“不知道。”吳公說道:“好,尋花問柳的一定不是本分的讀書人!”說著便下令用嚴刑。宿介這才自己供認:“我夜里去找胭脂姑娘是實。但是從丟了繡鞋之后,我就沒敢再去,至于殺人的事我實在不知道。”吳公聽了,大怒,說道:“你敢半夜三更爬人家墻,還有什么事情不敢干!”說著又要嚴刑拷打。宿介受不住毒刑,只好自己承認了殺人。吳公把宿介的招供寫成文書報上去以后,人們無不稱贊吳公斷案如神。
這樣一來,確實是鐵案如山了,宿介也只好伸著脖子等待秋后問斬了。然而,宿介雖然行為放縱,品德不好,卻也是東昌縣有名的讀書人。他聽說學使施愚山先生最賢德,而且很有才,又有惜才愛士的德行,便寫了一張狀子給施學使,申訴自己的冤枉,寫得文辭悲切,感人肺腑。施公看完后,便要來宿介的供詞,反復琢磨思考。忽然一拍桌案,說道:“宿生確實是冤枉!”于是報請大理院和按察司,將案子交給他再重新審問。
施公問宿介:“你把繡鞋丟在什么地方?”宿介說:“不記得了。不過我在敲王氏的房門時,還在袖子里頭。”施公再轉問王氏:“除了宿介之外,你還有幾個奸夫?”王氏說:“再沒有了。”施公說道:“像你這樣淫蕩之人,怎么會只私通這一個?”王氏供稱:“我跟宿介是小時候就在一起好,所以不能拒絕他;后來也有勾引我的人,只是實在不敢依從。”施公便叫她具體指出是哪些人曾經勾引過她。王氏供說:“街坊上的毛大,曾多次勾引我,但我都拒絕了他。”施公說道:“你怎么忽然又如此貞潔了呢?”于是便命人拷打她。王氏嚇得把頭都叩出血來,一再申辯確實再沒有了,施公這才松了她。又問道:“你丈夫出遠門,難道沒有借故上你家來的嗎?”王氏回答道:“有的,某甲、某乙,都因為借錢和贈送東西,有一兩次到我家里來過。”原來,某甲、某乙也都是街坊上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之徒,有心勾引王氏而沒有下手罷了。施公于是把他們兩人的名字都注上,一起抓來。把這一干人都收齊之后,施公便命人將他們都帶到城隍廟,叫他們一個個都跪在香案前。然后說道:“我前日夢見城隍告訴我,殺人的不出你們這四五個人之中。現在讓你們對著城隍坦白,不許說謊話。如果能自首坦白,還可以原諒;如果敢說假話的,驗出來后決不饒恕他!”但這幾個人都說自己沒有殺人。施公于是將三道夾棍放在地上,準備給他們幾個都加上夾棍。這幾個頭發(fā)都被吊起,衣服扒光,一個個都齊聲叫苦喊冤。施公命松開他們,說道:“既然不肯自己招認,就讓鬼神給指出來。”于是叫人拿氈子褥子把神殿的窗戶全遮上,不讓留一點透亮的地方;然后把這幾個嫌犯的后背都袒露出來,趕進黑屋中。這才給他們每人一盆水,叫他們自己將手洗凈;然后又用繩子套住脖子,帶到墻壁跟前,訓誡他們“面對著墻壁不許動。殺人者,一定有鬼神在他背上寫字”。過了一會兒,才將他們都叫出來驗看,施公手指著毛大說道:“這是真正的殺人賊啊!”
原來,施公事先叫人將墻壁抹上白灰,又在黑暗中用煤煙水給他們洗手:那真殺人的,害怕鬼神在他背上寫字,便將背靠在墻壁上,所以背上有白灰;臨出來時,用手護著后背,所以又抹上了煤煙。施公本來就懷疑是毛大,到這時更加堅信無疑。于是對他加上重刑,毛大這才完全吐出實情。
最后,施公做出判決,判詞的意思是這樣的:“宿介,不守本分,雖被冤枉,也是自作自受,姑念其已多次遭到拷問,不再加刑。現取消其儒生的資格,給予今后改過自新的機會。毛大,本是市井無賴之徒,而又貪淫好色。勾引王氏不得手,竟然越墻到卞家來竊玉偷看,被人發(fā)覺,逃竄無路,膽敢起反咬之心,殺害人命。現判其斬首示眾,以快人心。胭脂,正當妙齡、貌美如花,何愁嫁不著如意郎君。想不到竟因一線情絲纏繞,險些玷污潔白之身。可喜的是守身如玉,尚能夠成全其美事。著請縣令大人,做你們倆的媒人。”
案子完滿了結之后,遠近傳誦。自從吳公審問之后,胭脂就知道鄂生是受了冤枉的。兩人在堂下相遇,胭脂很羞愧地含著眼淚望著鄂生,似乎心里有無數痛惜的話,卻不好說出口。鄂生也感念她對自己這一片愛戀之情,對她的愛慕之心也更深了。可是又想到她出身低賤,再加上打這場官司,在大庭廣眾之下,每天都上公堂,被大家觀看議論,恐怕將來娶了她會被人恥笑。這件事日夜纏繞在心頭,拿不定主意。直到判詞下來之后,心里這才安然,打消了顧慮。后來縣官替她倆主辦了婚事,把胭脂姑娘吹吹打打地送過門去,成全了這一對有情人。
異氏史說:“小心啊!審案不可以不謹慎啊!縱然你所察知甲替乙頂過是冤枉,誰又能想到乙也是替丙頂過,也屬于冤屈呢?然而,案情盡管曲折不明,可是必然有它的矛盾和空隙,如果不深思詳察,是不會查明的。唉!人們都佩服聰明者斷案明白,而不知道高明的工匠用心之苦啊!世界上位置高居于老百姓之上的那些貴人,成天或下棋消磨日子,或縮在錦被里面理事,下面老百姓的艱難困苦的情況,根本不肯去操心管一管。到了擊鼓升堂,開衙問案時,巍然高坐,對堂下喊冤叫屈的人,只會簡單粗暴地用板子枷鎖來逼他們開口認罪,難怪在這種暗無天日的統治之下,有那么多難以昭雪的冤案了!”
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師。當初剛跟他學習時,我還是個孩子。我常見他獎勵幫助學生,嘔心瀝血唯恐自己未盡到心;學生受到一點點委屈,他都心疼地維護,從來不在學堂作威作福、嚇唬學生,來討好取媚當官的。先生真是宣揚圣賢之道的護法尊神,不只是一代宗師,衡量文章公正,不委屈讀書人而已。他愛才如命,更不是后來一些學使假意敷衍、只做表面文章的人所能及的。
曾經有一個名士入場考試,做一篇題目叫作“寶藏興焉”的文章,把深藏在山間的廟宇誤寫成在水邊。卷子抄完之后才明白過來,自己料定沒有不被淘汰的道理。便接著在后邊寫了一首詞:“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殿。瑚水峰尖,珠結樹巔。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留點蒂兒,好與朋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