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卷四(8)
- 聊齋志異
- (清)蒲松齡
- 3490字
- 2016-11-03 08:51:01
一天,十四娘忽然又要向馮生告別,并說:“你已經(jīng)有了很好的伴侶,還要我這又丑又老的‘鳩盤荼’干什么?”馮生聽了,還是像以前一樣,悲哀哭泣。又過了一月,十四娘忽然得了暴病,不吃也不喝,氣息奄奄地臥病在床,馮生于是煎藥奉湯,好像服侍父母一樣。但十四娘最終還是不治而亡,馮生悲慟欲絕,就拿皇上賞賜婢女的金銀,給她辦了喪事。幾天之后,婢女也走了,馮生這才娶了祿兒為妻。一年之后,生了一個男孩,但連年水旱,家業(yè)更加破落,夫妻沒有辦法,對著影兒發(fā)愁。忽然想起屋角落里那只瓷罐,十四娘常常把錢丟在里面,不知道這時還有沒有。走近一看,只見糧缸、鹽碗,堆滿一地,一件一件把它拿開,用筷子扎到罐里去探取,根本扎不進(jìn)去,于是只好把罐子打碎了,只見金錢從里面傾瀉出來,從此家里便富裕起來了。
后來,老仆到了太華,遇到辛十四娘,騎著一頭青騾;原來的那個丫鬟,騎著一頭毛驢跟在后面。只聽得十四娘問道:“馮郎還好嗎?”并說:“請代我致意馮郎,我已成了仙了。”說罷,忽然不見了。
異史氏說:“輕薄的話,往往出自文人之口,這是君子所痛心的。我常常背著‘天下之大不韙’的惡名,說它是冤枉,那也太迂腐了;但我從來都是刻苦自勵,希望勉強(qiáng)附于君子之列,至于是禍?zhǔn)歉#瑒t不是我所能考慮得到的。像馮生這個人,不過是在酒后說了一句實(shí)話,幾乎釀成殺身之禍。如果家里沒有一個狐仙,怎么能從牢獄中被釋放出來,獲得第二次生命呢?這是多么可怕??!”
棋 鬼
揚(yáng)州有一位姓梁的將軍,辭官退居在家鄉(xiāng),每天帶著棋和酒,和友人在山林間游玩消遣。這一天正是九九重陽節(jié),便約友人登高游賞,下棋為樂。忽然來了一個人,在棋盤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觀局,半天也不去??此臉幼?,貧寒儉樸,衣袖上破的地方掛著一絲一絲的線頭。但是風(fēng)度還很溫和文雅,像是讀書人的模樣。梁公便客氣地請他坐下來,此人便很謙遜地坐下了。梁公指著棋對他說:“先生一定是很善于下棋了,何不同我這位朋友下一盤?”這人謙讓了一番,便和客人對局。一盤下完,輸了,其神情十分懊喪,但他并不服氣。接著再下,又輸了,更加羞愧氣恨。梁公給他斟了酒,他也不喝,只是拽著客人要接著下。從早晨到中午,連大小便都顧不上解。正當(dāng)兩人為一個子而爭執(zhí)不下,口角有點(diǎn)不合時,這個書生忽然離開棋桌,站在一旁發(fā)抖,神色也變得悲慘可憐。過了一會兒,又對著梁公屈膝跪倒,磕頭求救。梁公大為驚駭,連忙扶起他來說道:“不過是游戲罷了,何必這樣呢?”書生說道:“請您囑咐一下您的馬夫,不要捆綁我的脖子。”梁公又大為奇怪,問道:“馬夫是誰?”書生答道:“馬成?!?
原來梁公有個馬夫叫馬成的,經(jīng)常走陰間,每隔十幾天就到陰間去一回,充任拿帖子勾魂的差事。梁公覺得書生的話太令人奇怪,便派人去看看馬成到底在干啥。去一看,馬成正僵臥在床上,已經(jīng)兩天未醒了。梁公于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大聲呵斥馬成,叫他不得對書生無禮。眨眼之間,這個書生就從他站的地方突然不見了。梁公才知道他確實(shí)是鬼,于是嘆息了一陣。
第二天,馬成醒過來了,梁公把他叫到跟前問他。馬成說道:“這個書生是湖北襄陽人,愛下棋成癖,因此把家產(chǎn)都蕩盡了。他的父親為此憂愁萬分,便把他關(guān)在書房里,不許他出去下棋。但他還是有機(jī)會就偷偷跳墻出去,和一些棋迷躲到背人的旮旯里下棋。他父親每次發(fā)覺之后都痛罵他,但始終制止不了他。后來他父親終于因此而氣死了。閻王因?yàn)闀@一條太缺德,便削減他的陽壽,罰到餓鬼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年了。前不久,正趕上東岳大帝蓋的鳳樓落成了,下帖子到各個陰曹地府,征求書生文人作碑文以志慶賀和紀(jì)念。閻王便把他從地獄中提出來,讓他去東岳給新樓寫碑文。要是寫好了,可以贖罪,重新投到陽世為人。不想他半道又在這里貪下棋誤了期限。東岳大帝因他逾期未到,派值日官來質(zhì)問閻王。閻王發(fā)怒,命小人到處找他,好不容易在這里找著了。昨天我遵主人您的命,沒有用繩子捆綁他。”梁公問道:“現(xiàn)在他怎么樣了?”馬夫回答道:“已經(jīng)把他交給獄吏,仍舊打入餓鬼獄,永世不得超生了?!?
梁公嘆息道:“癖好誤人竟然能到這種地步??!”
異史氏說:“見到下棋,就忘記了死;等到死了,見到下棋又忘記了生。這并不是他所喜歡的比生還可貴的東西啊!然而,對下棋迷到這種地步,還未學(xué)到幾手高招兒,徒然使九泉之下,增添一個長死不生的棋鬼,真是可悲??!”
寒月芙蕖
濟(jì)南有一個道人,不曉得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曉得他姓甚名誰。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都穿著一件縑制的單衣,系著一根黃色的腰帶,也沒有褲子和短衣,常常拿著斷了一半的梳子梳頭,用梳子的齒把頭發(fā)攏住,像一頂帽子似的。白天赤著腳在街上走,晚上就睡在街頭,離他幾尺之外的冰雪都融化了。
他剛到濟(jì)南的時候,便對街上來往的人表演一些變化莫測的雜技,街上的人爭著送東西給他。還有一些街頭鄉(xiāng)里的流氓潑皮,送給他一些酒,請求傳給他們這一套技術(shù),但他沒有答應(yīng)。有一次,那個道人在河里洗澡時,那些潑皮突然抱起他的衣服就走了,并威脅道人把那套幻術(shù)傳授給他們。道人對他們作著揖說:“請把衣還給我,我不會吝惜傳給你們這些幻戲的技術(shù)。”潑皮們擔(dān)心受騙,堅決不肯給。道人說:“真的不給我嗎?”那些人回答說:“是的?!钡廊瞬辉俑麄冋f話了,過了一會兒,只見那條黃腰帶變成了一條蛇,有幾掐粗,將那人的身體纏了七八匝,睜著眼睛,伸著腦袋,吐出舌頭來對著他,那家伙嚇得不得了,跪在地上,臉都嚇青了,氣都接不上來,只說饒命。道人于是拿走了那條腰帶,哪知它并不是蛇,而另有一蛇,卻爬行進(jìn)城里去了。于是道人的名望更加大了。
官紳們聽說了道人的奇行異事,便邀他去家里做客,從此他便往來于鄉(xiāng)紳們的家庭。州、縣的長官也都聽到了他的聲名,一有宴會,也都邀請他參加。有一次,道人請各地方長官到水面亭去赴宴。到了那一天,各人都在自己的桌上得到道人敦促赴宴的帖子,也不曉得從哪里來的。官員們到了宴會的地方,道人弓著腰出來迎接。到了里面,只見空蕩蕩的一個亭子,沒有一張桌凳,有人便懷疑他是有意捉弄自己。道人告訴官長們說:“貧道沒有仆人,麻煩各位帶來的仆從,代我奔走一下?!惫賳T們都答應(yīng)了。于是道人在壁上畫了兩扇門,用手敲了一下,里面有照管門戶的,把鎖打開。大家走到前面去看,只見隱隱約約有來往不斷的人,翠屏繡幔,胡床茶幾,也都具備,有人一一傳遞到門外來,道人叫那些胥吏和差役接了擺在亭中,并且囑咐他們不要跟里面的人交談。你送我接,只是相顧而笑。一會兒,亭內(nèi)的陳設(shè)都擺滿了,而且極其豪華美麗。又過了一會兒,美酒散發(fā)著芳香,熟肉冒出了熱氣,沒有一樣不是從壁中傳遞出來的,座客無不感到驚奇。這個亭子本來后面靠著湖水,每當(dāng)六月間,幾十頃湖面盡是荷花,一眼望不到邊。這次宴會,恰好是冰凍的隆冬,窗外白茫茫一片,只有濃濃的霧氣,籠罩著一湖碧綠的水。一個官人偶然發(fā)出感嘆說:“今天的佳會,可惜沒有蓮花來點(diǎn)綴一番!”大家都應(yīng)著:“是!是!”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吏跑來告訴大家:“荷葉已經(jīng)綠遍全湖了?!痹谧目腿艘宦?,都感到十分驚訝,推開窗戶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果然滿眼蔥蘢,偶然還看到幾朵荷花。一眨眼間,只見萬枝千朵,全都開放了,一面是北風(fēng)拂面,一面又是荷花送香,大家都覺得很奇怪。打發(fā)一個小吏劃著小船去采蓮,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已經(jīng)蕩入蓮花深處,不一會兒掉轉(zhuǎn)船頭,卻是空手而來。長官問他為什么沒有采到蓮花,小吏說:“小人劃了船去,只見花在遠(yuǎn)處。漸漸劃到北岸,反而又看到花在南面的湖中。”道人笑著說:“這是幻化出來的空花啊?!辈痪?,酒散了,荷花也凋謝了,驟然刮起一陣北風(fēng),吹折得高擎湖面的荷蓋,一朵也沒有了。
濟(jì)東的觀察公很喜歡這個道士,把他帶到衙署里,每天跟他在一起說說笑笑。有一天,觀察公與道人對飲。觀察公本來有一壇家傳的美酒,每次只讓人喝一杯,不肯拿出來隨便喝掉了。這一天,道人喝了一杯之后,覺得十分可口,一再要求再斟一杯,觀察公以已經(jīng)喝光了為由,謝絕了。道人笑著說:“你只要要讓貪杯的‘老饕’得到滿足,向貧道索取就行了?!痹谧目腿斯幌蛩埱螅隳昧司茐胤诺揭滦淅铮^了一會兒拿了出來,向在座的普遍斟了一杯,與觀察公所藏的美酒沒有什么差別,大家喝得盡歡而散。觀察公覺得有些疑惑,走進(jìn)去看藏酒的大甕,封條還和過去一樣,可甕中的酒已經(jīng)沒有了。觀察公心里非常生氣,便把他當(dāng)妖道抓了起來,用大杖來打。但剛剛打下去,觀察公就覺得自己的大腿痛得不得了;再打時,就覺得那臀部的肉像要裂開了似的。道人雖然在階下大聲地叫喚,而觀察公卻在座上鮮血淋漓了。這才沒有再打,并讓他離開那里。道人于是離開了濟(jì)南,不曉得到哪里去了。
后來,有人在金陵碰到了他,仍舊穿著那件單衣,系著那條黃帶,想問問他的蹤跡,他卻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