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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卷四(5)

過了一會兒,只聽到門外的雨聲越來越大,曾某感到有些疲倦,便伏在榻上睡著了。忽然,看到兩個宮人捧著天子的手詔,召他上朝商量國事。曾某因為受到皇帝的恩寵而十分得意,哪里知道這是沒有的事啊!他急忙進宮,天子見了,也向前挪動席位,和顏悅色地傾聽他的意見。并對他說,凡是三品以下的官員,或升或降,或用或免,統統由他做主,不必上奏皇帝。隨即賜給他蟒服一套,玉帶一條,名馬二匹。曾某穿戴起來,叩頭謝恩。回到家里,發現家中已不是原來的住宅,而是雕梁畫棟,極其雄偉華麗,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驟然能夠到這一步。他拈著胡須輕輕地呼喚一聲,仆從們便連連答應,響聲如雷。一會兒,滿朝文武也紛紛前來,給他敬獻山珍海味,俯首弓腰,畢恭畢敬,一時門庭若市。六部的尚書來了,他便匆匆忙忙地倒屣相迎;侍郎一輩的官員來了,他只拱拱手,隨便寒暄幾句;比這個級別還低的官員來了,就只點點頭罷了。這時,山西巡撫給他送來十個歌女,都是花枝招展的美女。其中兩個最美麗的,一個叫裊裊,一個叫仙仙,特別得到他的寵愛。每逢節假日,他便穿著便服,不戴帽子,整天沉醉在聲色之中。

有一天,曾某想到自己在貧賤時,曾經得到縣里的紳士王子良的周濟,如今自己已平步青云,而他在仕途上卻很不得意,何不拉他一把呢?于是第二天早朝時,曾某就上了一書,推薦他為諫議大夫。立即奉旨,將他提升。又想到郭太仆曾經與自己結下了睚眥之怨,當即示意給事中呂某和侍御陳昌等人彈劾他,過了幾天,皇帝就罷免了郭太仆。有恩于己的升了官,有怨于己的免了職,恩怨分明,心中感到十分痛快。有一次,他偶然到了郊外,一個醉漢沖撞了他的儀仗隊,他叫人立即綁了,交給京兆尹究問,活活被打死于杖下。那些跟他院宇相接、田地相連的大戶人家,都害怕他的權勢,紛紛把良田美宅獻給了他,從此他的財富簡直可以與皇帝相等了。

不久之后,裊裊和仙仙相繼去世,曾某便對她們朝思暮想。忽然,他又想起過去曾經看到東鄰的女兒長得很美,常常想買來做妾,由于當時的財力菲薄而未能如愿以償,如今可以實現自己的愿望了。于是打發幾個仆人,硬把銀子送到她家,頃刻之間那女子就被一乘藤轎抬來了。一看,比過去看見時的姿容更加媚人。自己回想生平以來,所有的愿望都已成了現實,真可謂心滿意足了。

又過了一年,朝中官員有在背后竊竊私語的,有在心里不滿意的,但仔細估量起來,那些都是戀位貪祿、不敢站出來說話的人。曾某自視甚高,并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不料有位叫包拯的龍圖閣學士,向皇帝奏了一本,奏本的大略是說:

微臣認為,曾某原來不過是酒徒賭棍,市井無賴。因為一句話迎合了圣意,便得到圣上的寵眷,父親穿紫,兒子拖朱,一家享盡了榮華富貴,恩寵已經達到了極點。他竟不想捐軀圖報,勤勞為國,反而任意縱欲,擅作威福,所犯死罪,擢發難數!朝廷的官爵,被他作為牟取暴利的商品,按照官位的肥瘦,規定價格的高低。因而公卿將士都奔走在他的門下,夤緣攀附,行賄受賄,儼然做生意一樣。仰承鼻息,望塵迎拜的,更是不可勝數。

如果杰士賢臣,不肯阿諛奉承,同流合污,輕則奪其職權,置于閑散之地;重則罷其官爵,降為編戶之民。甚至沒有偏袒他的,也要得罪這個指鹿為馬的奸相,片言只語觸犯了他,就被貶謫到荒遠的邊區。滿朝官員為此寒心,皇上也因此而陷于孤立。還有,百姓的良田,他任意蠶食,良家的子女,他強作妾媵。邪氣冤氛,充塞四方,擅權肆虐,暗無天日!他的奴仆一到,縣令和郡守也要阿諛逢迎;書信一去,司法和監察就要枉法徇情。凡是他的廝養差役、葛瓜親友,出門就要乘坐官府的車馬,橫沖直撞,像風行雷動一般。地方的供給稍慢,馬上就要遭到鞭撻之辱,荼毒百姓,奴役官府,護衛的人馬走到哪里,哪里的青草都被踐踏得一干二凈。

曾某如今正勢焰煊赫,炙手可熱,依仗皇上的寵信,毫無懺悔之意,奉召應對于闕下,讒言立進于君前,朝罷回歸于家中,聲色立陳于后院。斗雞走狗,晝夜宣淫,國計民生,從不關懷,世上哪有這樣的宰相啊!

朝野震愕,人心渙散,倘不立加嚴辦,勢必釀成曹操、王莽那樣的篡竊之禍。微臣朝夕憂慮,不敢安居,甘冒殺身之禍,列舉曾某的罪狀,上達圣聰,祈即斬奸佞之頭,抄貪冒之家,則上可以轉變天意,下可以大快人心。如果我所說的有什么虛假謬誤,甘愿受刀鋸鼎鑊之罪。

奏本呈上去之后,曾某嚇得魂飛魄散,像喝了冰水一樣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幸好皇帝對他特別寬容,把奏本壓在宮中,不予查究。但這樣一來,又激起科、道、九卿紛紛上書彈劾,就是過去拜門墻、叫干爹的,也變了面孔。皇上沒有辦法,只好才下令,抄了他的家,并把他充軍到云南去,并派官員提審了他那任平陽太守的兒子。

曾某聽到圣旨,嚇得心驚膽戰,接著又看幾十名佩劍操戈的武士,沖進他的內室,剝奪了他的袍笏頂戴,把他們夫妻一同綁了起來。不一會兒,又看到幾個人在他房里搬運財物,金銀錢鈔多至幾百萬,珍珠、翡翠、瑪瑙、寶玉多至幾百斛,幃幔、簾幕以及床上用品之類多至幾千件,至于小孩的衣物,女人的鞋襪,更是丟滿了一地。曾某一一看在眼里,不禁為之心酸,目不忍睹。又過了一會兒,有人把他的小老婆揪了出來,只見她披頭散發,嬌聲哀啼,玉貌花容,再沒有人憐愛了,曾某雖然悲痛得像烈火燒心,但卻不敢吭聲。又過了一會兒,只見樓閣倉庫,全都貼了封條,官兵立即吆喝著把他轟了出去。押解的人牽著他們推推搡搡地離開家里,曾某夫婦忍氣吞聲地走上充軍的道路,要求給他們一輛破車,作為代步,也未得到允許。走了十多里路,妻子的腳小,搖搖晃晃地幾次要跌倒了,曾某只好用一只手拉著她走。又走了十多里,自己也疲倦得不得了,忽見一座高山,直插云霄,自己擔心無法爬上去,不時挽著老婆的手相對而泣,而押解他們的人卻橫眉怒目地盯著他們,不許稍微停留一下。又看到太陽已經落山,前面連一個投宿的地方也沒有,無奈之下,只好跟老婆一跛一拐地往前走。走到半山腰,老婆實在精疲力竭了,坐在路旁哭泣,曾某也坐了下來,任憑押解的人斥責訓罵。

忽聞很多人齊聲吶喊,只見一群強盜手執利刃,跳躍著沖向前來,押解的人大吃一驚,各自逃命去了。曾某跪在地上申訴說:“我是孤身遠謫的人,口袋里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苦苦哀求群盜寬恕了他。群盜怒目相視,口中宣稱:“我輩都是被你陷害的冤民,只要你這個奸賊的腦袋,別的什么也不要。”曾某聽了,也十分生氣,便回敬他們說:“我雖是犯了罪的人,但畢竟是朝廷任命的官員,你們這些強盜怎敢如此無禮!”群盜勃然大怒,手揮巨斧,惡狠狠地砍在他的脖子上,只聽到自己的腦袋“咔嚓”一聲落在地上。

他的魂魄正在驚疑,只見兩個鬼使走了過去,反綁了他的雙手,趕著他往前走。走了幾刻鐘的樣子,到了一個都會,隨即看到一座宮殿,殿上坐著一位形貌丑惡的王上,正在案前判斷人們的功過。曾某走上前去,伏在地下請求寬恕。王上打開卷宗一看,剛看了幾行,就大發雷霆說:“這是欺君誤國的罪,應該投進油鍋里去!”只聽到萬鬼齊聲附和,響聲如雷。隨即有一巨鬼,把他揪到階下,只見一口七尺多高的大鼎,四周燃著熊熊的炭火,三只腳燒得通紅。曾某嚇得兩足發抖,傷心地哭了起來,真是欲躲不能,欲逃無路。那大鬼左手抓著他的頭發,右手握著他的踝骨,一下把他拋入鼎中。曾某只覺孤零零的一個人,隨著油波上下翻滾,皮肉被炸焦了,痛到了心坎上;沸油喝進肚里,煎熬著五臟六腑。他只想快一點死去,可是想盡了辦法也死不了。

約莫過了一頓飯工夫,那大鬼才拿著一把巨大的叉子把他叉了出來,又讓他跪伏在宮殿之下,那王上又查看冊子,發著脾氣說:“這家伙依仗權勢,欺壓百姓,應該押到刀山獄去!”于是,大鬼又把他揪了去,只見前面有一座山,雖不算大,但山峰峻峭,利刃縱橫,直如壁立,亂如筍密。前頭已有幾個人在那里被掛穿了腸子,刺破了肚皮,呼號的聲音,慘絕塵寰,使人目不忍睹,耳不忍聞。大鬼催促著曾某上山,曾某大哭著往后退,大鬼便用利錐刺他的腦袋,曾某忍著疼痛,乞求憐憫。大鬼火了,便把他抓起來,往空中一擲,曾某只覺得身在云霄之上,暈頭暈腦地往地上一落,尖銳的刀鋒便交錯地刺入他的胸膛,痛得簡直無法形容。又過了一陣,由于身體本身的重量,使得刺入胸膛的刀孔越來越大,忽然身子脫落,從山上跌了下來,四肢像尺蠖那樣卷曲成一團。大鬼又把他趕到王上面前,王上要鬼吏計算一下他生平賣官鬻爵、貪贓霸產一共得了多少金銀。那個卷曲胡須的人,拿著賬簿,打著算盤說:“共有二百二十一萬兩。”那王上說:“他既然要聚斂起來,就叫他全都喝了下去。”一會兒,鬼吏便把他聚斂來的金銀堆在臺階上,儼然像一座小山。然后放進大鍋里,燒著烈火,讓這些金銀熔化了之后,幾個小鬼輪流用杓子灌進他口里。熔液從嘴邊流出來,皮膚立即被燙得臭裂;熔液一灌進喉中,五臟六腑立即沸騰起來。這時,曾某心里暗想:活著的時候,只恨這些東西攢得太少了,現在卻恨這些東西攢得太多了。就這樣一杓一杓地灌,喝了半天才把它喝完。

那王上又命令把他押到甘州轉生為女,走了幾步,只見架上豎著一根鐵梁,有好幾尺粗,上面系著一個火輪,周圍足有幾千里長,輪上的火焰五彩繽紛,光照云霄。鬼吏抽打著要他登輪,他只好閉著眼睛跳了上去,只覺那輪子隨著他的腳轉動起來,一忽兒掉下地來,渾身都是涼冰冰的。睜開眼睛一看,發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女嬰兒。再看看父母,都穿得衣衫襤褸,補丁摞著補丁。破窯里面,還放著破瓢和棍子。曾某頓時明白過來,自己已經成了乞丐的女兒,天天跟一群叫花子托著缽兒沿街乞討,饑腸轆轆,不得一飽。穿著破爛的衣服,寒風吹來,透心刺骨。長到十四歲時,被父母賣給一個顧秀才做妾。到這時,雖然穿的吃的都有了,但大老婆十分兇悍,天天用鞭子抽打她,甚至用燒紅的鐵條烙她的胸脯,幸而丈夫還同情她、憐愛她,才稍稍得到一點安慰。有一天夜里,東鄰有個壞小子,忽然跳過墻來,逼著與她通奸。她想到自己前生作惡多端,已經受到陰曹的懲罰,哪里還敢再做壞事!于是大聲疾呼,把丈夫和大老婆都叫起來了,那壞小子才倉皇逃走。又有一晚上,秀才睡在她的房里,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訴說自己的冤苦,忽然震天一響,房門大開,有兩個強盜手里拿著大刀撞了進來,砍下秀才的腦袋,并把室內的財物洗劫一空,然后呼嘯而去。她縮作一團,躲在被子底下,一聲也不敢吭。等到強盜走遠了,才大喊著走到大老婆房里,大老婆大吃一驚,一起哭著來驗看尸體。便懷疑是她勾引奸夫,殺了自己的男人。于是寫了狀紙,告到刺史那里。刺史對她嚴刑拷打,迫使她招了假供。依照律法,要判凌遲處死的重刑,被綁著押赴刑場。這時,她胸中的冤氣一直堵到喉嚨眼里,于是跳起來大聲喊冤,大喊陰曹的九幽十八獄也沒有這么黑暗呀!

正悲號間,忽聽到同游者喊道:“曾兄!你是不是做了噩夢了?”睜開眼睛一看,見老和尚還在蒲團上打坐。同伴們爭著對他說:“天黑了,肚子也餓了,你怎么睡得這么久呢?”曾某這才神情沮喪地坐了起來。老和尚微笑著說:“二十年太平宰相的占卜,靈不靈驗?”曾某更加詫異,于是連忙跪下來,向和尚請教,老和尚說:“只要修德行善,即使陷入火炕,也能得到解脫。我這山僧能知道什么呢!”曾某興致勃勃而來,垂頭喪氣而返,做宰相的念頭,從此淡薄起來。后竟入山修行,不曉得他的結果究竟如何。

異史氏說:“夢,本來是虛幻的;想,也不是真實的。他在夢中的經歷,正是神以幻象來做報應。黃粱快要熟時,做這種夢的人很多,應該把它附在‘邯鄲夢’之后。”

秀才驅怪

長山縣的徐遠,以前是明朝的秀才。改朝換代之后,便棄了儒家的學說,尋求道士,學了一點驅神趕鬼的法術,遠遠近近,很多人都聽到過他的名字。

某縣有個姓巨的人,準備了金錢,寫了一封誠懇的書信,打發仆人牽馬去請他。徐遠問仆人說:“你家主人請我是什么意思呢?”仆人推托說:“不知道。主人只是吩咐小人務必請你屈駕光臨罷了。”于是,他就跟著仆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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