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正在觀賞這只善斗的小家伙時,一只大公雞突然竄了過來,對準那小蟋蟀一啄,嚇得成名大聲呼叫,好在沒有啄到,那小家伙跳去一尺多遠。公雞又撲了過去,眼見小家伙已被撲在它的爪下了。成名在慌亂中,也不知道該怎么去搭救那小家伙。一霎,只見那公雞伸著脖子,擺著翅膀,成名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小家伙已經(jīng)跳到公雞的冠上,使勁地咬住不放。成名更加驚異,更加高興,趕忙把它拿起來,放到籠子中。
第二天,當成名把這只蟋蟀獻到官府時。縣官一看,覺得它個頭太小了,于是便怒沖沖地訓斥成名。成名便說它有奇異的本領(lǐng),縣官不信。成名就提議讓它試著與其他的蟋蟀角斗,結(jié)果沒有一只不被它斗垮的。又讓它與雞斗,果然與成名所說的一樣。于是,縣官獎賞了成名,并把它獻給撫軍。撫軍大悅,立即裝進金絲籠里,獻給皇上,并在奏折中詳述了這只小蟋蟀的本領(lǐng)。小家伙進了宮中后,皇上便命令讓全國進貢的最好的蟋蟀,諸如“蝴蝶”“螳螂”“油利達”“青絲額”等,一切奇形怪狀的家伙拿來跟它角斗,結(jié)果沒有一只能夠勝過它的。而且往往聽到琴瑟的聲音,那小家伙就會按樂曲的節(jié)拍跳躍起來,因此大家越發(fā)覺得它神異非凡?;噬鲜指吲d,下令賞給撫軍駿馬、錦衣和綢緞。撫軍也沒有忘記那小蟋蟀是誰送來的。不久,那華陰縣令就以政績卓異而聞名全省??h官一高興,便免了成名的徭役,并囑咐主管學政的長官,讓他入了縣學,成為秀才。過了一年多,成名兒子的精神也恢復正常了,并說:“本人變了一只蟋蟀,輕捷善斗,現(xiàn)在才醒悟過來?!焙髞?,撫軍也重重地賞賜了成名,沒有幾年,成名就擁有良田百頃,樓臺萬所,牛羊各以千計。出門便輕裘肥馬,比那官宦人家還要闊氣。
異史氏說:“天子偶然重用一種東西,未必不事過境遷就忘記了,而經(jīng)辦的人卻把它當作一個定例。加之官員貪婪,吏役殘暴,老百姓賠了妻室,賣了兒子,也得不到一天的安寧。所以天子的一舉一動,都關(guān)系著老百姓的命運,決不可以輕易草率地提倡某種風氣。但是,成名因為官吏的剝奪而貧,由于蟋蟀的善斗而富,裘馬輕肥,得意揚揚,當其做里正、受責打的時候,難道會想到能夠享受到這些榮華富貴嗎?老天爺大概要酬勞忠厚長者,遂讓撫軍、縣官,一同享受蟋蟀得來的恩寵。過去聽說過一人飛升,雞犬登仙,真是所言非虛啊!”
田七郎
武承休,遼陽人。喜好交朋友,所交的朋友都是知名人士。一天夜里,他夢見一個人告訴他說:“你結(jié)交的朋友遍及海內(nèi),都是一般泛泛的交往,只有一個人能夠和你共患難,你為什么反倒不認識呢?”武承休問:“你說的是誰呀?”那個人說:“為什么不結(jié)交田七郎呢?”武承休醒過來之后,覺得很奇怪。
第二天早晨,見到朋友,就打聽田七郎。有朋友認識田七郎,便說是東村一個打獵的。武承休不敢怠慢,緊忙來到田七郎家里訪問,到了之后就用馬鞭子敲門。不一會兒,出來一個人,大約二十多歲,虎目蜂腰,戴一頂油膩膩的帽子,扎一條黑布圍裙,圍裙上補著許多白補丁。出門就抱拳拱手到額頭,作了一個深深的揖,詢問客人是從哪里來的。武承休說了自己的姓名,并借口路上感到身體不舒服,要借一間房子歇一會兒。又打聽田七郎住在什么地方,那個人回答說:“我就是。”說完,就把武承休請進院里。武承休看見院里只有幾間破房,東倒西歪的,墻壁也只是用帶杈的木頭支撐著。當他們走進了一個小屋子時,只看見抱檐柱子上掛滿了虎皮和狼皮,再沒有凳子和臥床可坐。七郎就在地下鋪了一張虎皮。武承休便坐在虎皮上和七郎嘮嗑。聽七郎的言辭很樸素,武承休心里很高興,就送給七郎一些金錢,作為他的生活用度,但七郎卻沒有接受。武承休堅決要送給,七郎就接過來,拿進去稟告母親。不一會兒又拿出來還給武承休,堅決推辭,分文不肯取。而武承休則再三再四地非要送給他不可。這時,七郎的那已經(jīng)顯得老態(tài)龍鐘的母親來到武承休跟前,聲色俱厲地說:“老身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不想叫他出去侍奉貴客!”武承休聽了,便很慚愧地退了出來。在回家的路上,他想來想去,也沒有理解老太太的意思。
武承休的隨從人員,剛才在房后聽到了七郎母親的一番話,就把那番話告訴了武承休。起先,七郎拿著金錢稟告母親,母親說:“我剛才看了一眼武公子,他臉上有倒霉的紋路,不久之后一定要遭受奇災大禍。我聽人說:‘承受別人的友情,就要分擔別人的憂慮;接受別人的恩惠,人家有了急難,就得見義勇為?!蝗丝梢杂缅X財報答恩情,窮人只能用義氣來報答恩德。無緣無故地得到很多錢,是不祥之兆,你恐怕要用生命去報答人家的恩情了?!蔽涑行萋犕赀@一番話,不由得贊嘆七郎的母親是個賢惠的老人,因此也就更加愛慕七郎了。
第二天,武承休設(shè)宴招請?zhí)锲呃?,七郎卻辭謝不肯來。武承休于是來到七郎的家里,坐著不走,硬是要酒喝。七郎便親自給他斟酒,擺上鹿肉干,對他極為盡情盡禮。過了一天,武承休又設(shè)宴酬謝田七郎,七郎才肯前來。兩個人進行了親切的交談,酒喝得也很暢快。喝完酒后,武承休又送給七郎一些錢,七郎當即就推掉,拒不接受。武承休只好借口買幾張虎皮,七郎這才收下了。七郎回到家之后,看看自己儲存的虎皮不值那么些錢,就想再打一只虎,然后再拿去獻給他。但是進山三天,什么也沒打到。正好趕上妻子病了,就守著妻子煎湯喂藥,沒有工夫進山打虎。過了十天,妻子就死了。為了安葬妻子,田七郎就把收到的虎皮錢用掉了一些。武承休聽到噩耗,親自趕來吊唁送葬,還贈送了很優(yōu)厚的喪禮。安葬完妻子之后,七郎就背著弓進了深山老林,急欲打到一只老虎,以報答武承休,但是一直沒有打到。武承休聽到這個消息后,就勸七郎不要著急,并急切地盼望七郎能夠到他家來看望一次。但是,七郎始終因為背著他的債務,心里過意不去,所以不肯前來。于是,武承休就向七郎索要從前儲藏著的虎皮,并讓他送過來。七郎查看了一下儲存的那些虎皮,又發(fā)現(xiàn)都被蠹蟲咬壞了,虎毛已經(jīng)全部脫落,頓時覺得十分懊喪。武承休知道這個情況后,趕緊跑到七郎家里,好好地把七郎安慰一番。又看了看脫了毛的虎皮,說:“這個也很好。我要購買的虎皮,本來就是不要毛的?!庇谑牵桶衙摿嗣幕⑵ぞ戆途戆湍贸隽顺鰜?,并且約請七郎一起上自己家來。七郎不肯答應,武承休只好自己回家。
七郎想,這些脫毛的虎皮終究不能報答武承休的恩情,于是又帶著干糧進了深山。經(jīng)歷了幾天幾夜,終于打到一只老虎,就把整只老虎送給了武承休。武承休很高興,置辦酒宴,請七郎在家里住了三天。七郎一再告辭,他就鎖上大門,使七郎無法出去。武承休的賓客們看到七郎穿著儉樸而又敝陋,就在背后議論武承休亂交朋友。但是武承休接待田七郎,和接待別的客人完全不一樣。他要給七郎換新的衣服,七郎不接受;他就乘著七郎睡覺的時候偷偷給他換上,七郎迫不得已才接受了。七郎回家以后,他的兒子便奉奶奶之命,又把新衣服送回去,并要討回七郎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笑說:“回去告訴奶奶,七郎的破衣服已經(jīng)被拆做鞋襯了。”從這以后,七郎就天天給武承休送來兔子、鹿子之類的獵物。后來,武承休招呼七郎,七郎就再也不去了。有一天,武承休來到七郎家,正趕上七郎外出打獵,還沒有回來。這時,老太太迎出來,關(guān)著一扇門,一腳在門里,一腳在門外地堵在門口,對武承休說:“請你不要再來招引我的兒子了,我知道你心里絕沒有好意!”武承休聽了,便向她施禮道歉,很慚愧地退了出來。
大約過了半年,家人忽然向武承休報告說:“七郎為了爭奪一只獵取的豹子,打死了人,被抓到官府里去了。”武承休聽了大吃一驚,急忙跑去看望,看到七郎已經(jīng)被戴著手銬腳鐐,押在監(jiān)獄里。七郎看見武承休,默默無語,只是說:“從此以后,請你幫忙照顧我的老母吧。”武承休心情悲痛地走出了監(jiān)獄,然后用很多金錢去賄賂縣官,并用百金去賄賂七郎的仇人。過了一個多月,縣官終于把七郎給放回來了。七郎的母親看到兒子平安回來,很感慨地說:“你的身體發(fā)膚受恩于武公子,不是受之于父母,不需要我來愛惜了。但愿武公子無災無禍活到一百歲,就是我兒的福氣了。”七郎要去感謝武承休,母親說:“去就去吧,見了武公子不要感謝他。小的恩惠能夠感謝,大恩大德是不能感謝的?!逼呃蓙淼轿涑行菁液?,武承休便用溫言暖語對他進行安慰,七郎只是唯唯諾諾應答著。家人都責備七郎對待恩人不親切,武承休卻喜歡他的老實厚道,更用厚禮款待他。從此,田七郎就經(jīng)常在武承休家里,一住就是好幾天。而且只要武承休送給他東西,他就欣然接受,不再推辭,也不說一些報答之類的話。
有一天,趕上武承休過生日,客人和客人的隨從人員都很多,晚上家里住得滿滿的,武承休就和七郎一起睡在一間很小的房里,三個仆人就在床下鋪著亂草當床鋪。二更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三個仆人都睡著了,他二人卻還在沒完沒了地聊天。七郎的佩刀掛在墻壁上,忽然自己從刀鞘里躥出好幾寸長,錚錚作響,光閃如電。武承休驚訝地爬起來。七郎也爬起來,問道:“睡在床下的都是什么人?”武承休回答說:“都是仆人?!逼呃烧f:“這三個人中一定有壞人?!蔽涑行荼阆蛩儐栐?,七郎說:“我這把佩刀是從外國買來的,殺人不沾一線血絲。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佩帶三輩子了??诚碌娜祟^,數(shù)以千計,還像新從磨刀石上磨過的一樣。它見到壞人就錚錚作響,自己從刀鞘里躥出來,眼下該是離殺人的日子不遠了。公子應該接近君子,遠離小人,也許還有幸免的希望?!蔽涑行萋犃诉@番話,也點了點頭。這天夜里,七郎心里一直擔心著,所以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武承休說:“災難和吉祥,都是命里注定的,何必過于憂慮呢?”七郎說:“我也沒有什么可害怕的,只是因為還有個年老的母親活在世上,需要有人照顧?!蔽涑行菡f:“你干嗎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呢?”七郎說:“沒有壞人就好了?!?
床下睡著的三個仆人:一個叫林兒,是最受主人寵幸的,很能得到主人的歡心;一個是書童,十二三歲,是武承休經(jīng)常驅(qū)使的;一個叫李應,性格最執(zhí)拗,經(jīng)常因為一些很小的事情,就和武承休瞪著眼睛爭論不休,武承休經(jīng)常對他很惱火。所以,武承休當天夜里默默一想,便懷疑七郎所說的壞人,一定是李應。于是第二天一早,武承休就把李應叫來,好言好語地把他辭退,讓他走了。
武承休的大兒子名叫武紳,娶了王家的女兒做媳婦。一天,武承休出門了,留下仆人林兒看守書房,當時書房的院子里,正是菊花燦爛的時候。新娘子認為公公出門了,書房的院子里應該很寂靜,于是便到那里去采菊花。這時,林兒突然從書房里跑出來勾引調(diào)戲她。新娘子想要逃跑,林兒硬把她挾進了書房。新娘子哭喊著抗拒,臉色大變,嗓子也喊啞了。武紳聽到聲音后,急忙跑了進來,林兒才撒手逃走了。武承休回來后,聽到這件事,氣得到處尋找林兒,但林兒已經(jīng)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過了兩三天,才知道他已經(jīng)投靠到一個御史家里去了。那個御史在京城做官,家里的事情都委托給弟弟經(jīng)管。武承休從前和那個御史是很有交情的,就給他弟弟寫了一封信,想把林兒要回來。但御史的弟弟卻毫不理會,不把林兒送回來。武承休越發(fā)懷恨在心,就寫了狀子,到縣官那里告狀。縣官雖然把捕人的拘票發(fā)出去了,但是衙役卻不敢去抓人,縣官也沒有過問。武承休正在憤怒的時候,恰巧七郎趕來了。武承休說:“你的預言已經(jīng)應驗了。”于是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七郎。七郎聽了,神色變得很凄慘,始終沒說一句話,抹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