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青鈿道:“我這飛鞋打個什么?姐姐告訴我。”紫芝道:“只打四個字。”青鈿道:“那四個字?”紫芝道:“叫做‘銀漢浮槎’。”題花笑道:“若這樣說,青鈿妹妹尊足倒是兩位舵工了!”眾人聽著,忍不住笑。
青鈿呆了一呆,因向眾人道:“妹子說件奇事:一人飲食過于講究,死后冥官罰他去變野狗嘴,教他不能吃好的。這人轉世,在這狗嘴上真真熬得可憐。諸位姐姐,你想變了狗嘴,已是難想好東西吃了,況且又是野狗嘴,每日在那野地吃的東西,可想而知。好容易那狗才死了,這嘴來求冥官,不論罰變什么都情愿,只求免了狗嘴。冥官道:‘也罷,這世罰你變個猴兒屁股去。’小鬼道:‘稟爺爺,但凡變過狗嘴的,再變別的,那臭味最是難改;除非用些仙草搽上,方能改哩。’冥官道:‘且變了再講。’不多時小鬼帶去,果然變了一個白猴兒屁股。冥官遂命小鬼覓了一枝靈芝,在猴兒屁股上一陣亂揉,霎時就如胭脂一般。冥官道:‘他這屁股是用何物揉的?為何都變紫了?’小鬼道:‘稟爺爺,是用紫芝揉的。’”紫芝道:“他要搽點青還更好哩!”題花道:“只怕還甜哩!”
青鈿道:“諸位姐姐且住住笑,妹子還有一首詩念給諸位姐姐聽。一人好作詩,作的又不佳。一日,因見群花齊放,偶題詩一首道:‘到處嫣紅嬌又麗,那枝開了這枝閉。’寫了兩句,底下再作不出。忽一朋友走來道:‘我替你續上罷。’因提起筆來,寫了兩句道:‘此詩豈可算題花,只當區區放個屁!’”掌紅珠笑道:“這兩個笑話倒是極新鮮的,難為妹妹想得這樣敏捷。”顏紫綃道:“這都從‘銀漢浮槎’兩位舵工惹出來的。”
紫芝道:“青鈿妹妹大約把花鞋弄臟,所以換了小緞靴了。我就出個‘穿緞靴’,打《孟子》一句。”素輝道:“這個題面雖別致,但《孟子》何能有這湊巧句子來配他?”姜麗樓道:“可是‘足以衣帛矣’?”紫芝道:“然也。”陶秀春道:“這可謂異想天開了。”題花把青鈿袖子抓兩抓道:“你是穿緞靴,我是‘隔靴搔癢’,也打《孟子》一句。”掌紅珠道:“這個題面更奇。”姚芷馨道:“此題難道又有好句子來配他?我真不信了。”鄴芳春道:“可是‘不膚撓’?”題花道:“如何不是?”洛紅蕖道:“這兩個燈謎并那‘適蔡’‘決汝漢’之類,真可令人解頤。”紫芝道:“題花姐姐把扇子還我罷!”題花道:“我再出個‘照妖鏡’,打《老子》一句。如打著,還你扇子。”紫芝道:“諸位姐姐莫猜,等我來。”因想一想道:“姐姐,我把你打著了。可是‘其中有精’?”彩云道:“是什么精?”紫芝接過扇子道:“大約不是芙蓉精,就是海棠怪,無非花兒朵兒作耗。”廉錦楓道:“我因玉英姐姐‘酒鬼’二字,也想了一謎,卻是吃酒器具,叫做‘過山龍’,打《爾雅》一句。”陽墨香笑道:“可是‘逆流而上’?”錦楓道:“正是。”
紫芝道:“今日為何并無一個《西廂》燈謎?莫非都未看過此書么?”題花道:“正是。前者我從家鄉來,偶于客店壁上看見幾條《西廂》燈謎,還略略記得,待我寫出請教。”丫鬟送過筆硯,登時寫了幾個。眾人圍著觀看,只見寫著:“廂,打《西廂》七字。亥,打《西廂》四字。花斗,打《西廂》十五字。甥館,打《西廂》四字。連元,打《西廂》八字。秋江,打《西廂》五字。嘆比干,打《西廂》八字。東西二京,打《西廂》三字。一鞭殘照里,打《西廂》四字。偷香,打《孟子》三字。易子而教之,打《孟子》四字。”題花道:“其余甚多,等我慢慢想起再寫。”
呂祥蓂道:“他以‘廂’字打《西廂》,倒也別致。”紅珠道:“據我看來,這個‘廂’字,若論‘拆字格’,必是以目視床之意。”鐘繡田道:“請教題花姐姐,那‘花斗’二字,只怕妹子打著了。我記得《賴柬》有兩句:‘金蓮蹴損牡丹芽,玉簪兒抓住荼蘼架。’不知可是?”春輝道:“這十五字個個跳躍而出,竟是‘花斗’一副行樂圖,如何不是?”蘇亞蘭道:“那‘一鞭殘照里’可是‘馬兒向西’?”眾人齊聲叫好。春輝道:“這‘殘照’二字把‘向西’直托出來,意思又貼切,語句又天然,真是絕精好謎。我們倒要細細打幾條。”燕紫瓊道:“我記得‘長亭送別’有句‘眼看著衾兒枕兒’,只怕那個‘廂’字就打這句吧?”春輝道:“床上所設無非衾枕之類,以目視床,如何不是此句?姐姐真好心思。”陳淑嬡道:“他那‘亥’字,不知可是‘一時半刻’?”春輝道:“姐姐是慧心人,真猜得不錯。若以此謎格局而論,卻是‘會意’帶‘破損’,不但獨出心裁,脫了舊套,并且斬釘截鐵,字字雪亮。此等燈謎,可謂擲地有聲了。”施艷春道:“那‘東西二京’打的必是‘古都都’。”題花道:“這個燈謎,我猜了多時,總未猜著,不想被姐姐打著,真打得有趣。”
紫芝道:“春輝姐姐,他這‘嘆比干’是何用意?”春輝道:“按《史記》:‘微子去,比干強諫。紂怒,剖比干,觀其心。’以此而論,他這謎中必定有個‘心’字在內,但必須得他‘嘆’字意思才切。”廖熙春道:“我才想了一句,‘你有心爭似無心好’,不知可是?”春輝道:“此句很得‘嘆’字虛神,并且‘爭似無心好’這五個字,真是無限慷慨,可以抵得比干一篇祭文。”蘭蓀道:“好好一個人,怎么把心剖去倒好呢?”春輝笑道:“他若有心,只怕你我此時談起,還未必知他名字;即或意中有個比干,也不過泛常一個古人。今日之下,其所以家喻戶曉,知他為忠臣烈士,名垂千古者,皆由無心而傳。所以才說他‘有心爭似無心好’。此等燈謎,雖是游戲,但細細揣度,卻含著‘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之意,真是警勵后人不少。”
青鈿道:“他這‘偷香’二字出得別致,必定是個好的。我想這個偷字無非盜竊之意,倒還易猜;第香為無影無形之物,卻令人難想,莫非內中含著嗅字意思么?”素云道:“只怕是‘竊聞之’。”春輝道:“這個‘聞’字卻從閨臣姐姐所說長人國聞鼻煙套出來的,倒也有趣。”香云道:“他這‘易子而教之’,大約內中含著互相為師之意。”呂堯蓂道:“今人稱師為西席,又謂之西賓,只怕還含著‘賓’字在內哩。”張鳳雛道:“必是‘迭為賓主’。”春輝道:“不意這個單子竟有如此好謎,雖不如‘仕而優’‘克告于君’借用之妙,也算正面出色之筆了。”紫芝道:“他這‘秋江’二字,我打一句‘清霜凈碧波’;‘甥館’二字,打‘女孩兒家’;‘連元’二字,打‘又是一個文章魁首’。請教可有一二用得?”春輝道:“這三句個個出色。即如‘清霜凈碧波’,不獨工穩明亮,并將秋江神情都描寫出來。至于‘甥館’打‘女孩兒家’,都字字借得切當,毫不浮泛。最妙的‘又是一個文章魁首’,那個‘連’字真把題里的‘又’字擒得飛舞而出。這幾個燈謎可與‘迭為賓主’并美了!”
掌紅珠道:“他這單子,我們猜的究竟不知可是,倘或不是也說是的,將來倒弄得以訛傳訛,這又何必?好在所有幾個都已猜過,題花姐姐也不必再寫了,還是請教那位姐姐再出幾個,豈不比這個爽快?”易紫菱道:“方才紅珠姐姐說將錯就錯,以訛傳訛,妹子就用這八字打《孟子》一句。”哀萃芳道:“可是‘相率而為偽者也’?”紫菱道:“正是。”題花道:“題里、題面個個字義無一不到,真好心思。”姜麗樓道:“我出《蟾宮曲》,打個曲牌名。”董珠鈿道:“以曲牌打曲牌,倒也別致。”崔小鶯道:“可是《月兒彎》?”麗樓道:“正是。”題花道:“這個‘曲’字借得巧極,意思亦甚活潑。”紀沉魚道:“我出‘走馬燈’,打《禮記》一句。”玉芝道:“這有何難?無非燃燈即動之意。”蔣星輝道:“妹妹何不就打‘燃燈即動’呢?”酈錦春道:“可是‘無燭則止’?”紀沉魚道:“正是。”薛蘅香道:“我出‘農之子恒為農’,打《孟子》一句。”寶鈿道:“這個‘恒’字倒像世代以耕為業,永不改行的意思。”姜麗樓道:“必是‘耕者不變’。”眾人齊聲贊好。鄒婉春道:“這‘耕者不變’四字最難挑動,不意天然生出‘農之子恒為農’六字,把個‘不變’扣得緊緊的。此謎可謂天生地造,再無他句可以移易了。”印巧文道:“我出‘核’字,先打《孟子》一句,后打《論語》一句。”玉芝道:“這個‘核’字有何精微奧妙,要打兩部書?若按字義細細推求,核之外有果,核之內有仁。”董翠鈿道:“我猜著了!可是‘果在外,仁在其中矣’?”巧文道:“正是。”錦云道:“他雖結巴,倒會打好謎,并且說得也清爽。”廉錦楓道:“我出‘鴉’字,打《孟子》兩句。”小春道:“這個大約又是‘拆字格’。”田鳳翾道:“若要拆開,必是‘爵一齒一’。”紅珠道:“此謎作得簡凈。”宰銀蟾道:“我出‘重慶’,打《孟子》一句。”婉如道:“《孟子》上面‘祖’字甚少,至于‘父父子子’,又是《論語》。”掌驪珠道:“必是‘父子有親’。”題花道:“這個‘親’字借得有趣。”
蘭言道:“今日主人須早些擺席才好,我們早早吃了飯,把寶云姐姐燈看了,彼此回去也好歇息歇息。昨日足足忙了一夜,今日若再過遲,妹子先支不住了。”蘭芝道:“既如此,妹子也不再拿點心,就教他們早些預備。但此時未免過早,諸位姐姐再打幾個,少刻就來奉請。”譚蕙芳道:“我出‘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打個藥名。”葉瓊芳道:“可是‘無根水’?”蕙芳道:“妹妹打著了。”燕紫瓊道:“非‘無根’二字,不能立待其涸,真是又切當,又自如。”林書香道:“我出‘轍環天下,卒老于行’。”秀英道:“必是‘盡其道而死者’。”書香點點頭。顏紫綃暗暗問蘭言道:“姐姐為何聽了這幾個燈謎,只管搖頭?聞得姐姐精于風鑒,莫非有甚講究么?”蘭言道:“我看玉英、紅英、蕙芳、瓊芳、書香、秀英六位姐姐面上,都是帶著不得善終之像。那玉英姐姐即使逃得過,也不免一生獨守空房。不意這些‘黃泉’‘無根’‘生死’字面,恰恰都出在他們妯娌、姊妹、姑嫂六人之口,豈不可怪?”顏紫綃道:“你看咱妹子怎樣?”蘭言道:“姐姐骨格清奇,將來自然名登寶箓,位列仙班。到了那時,只要把妹子度脫苦海,也不枉同門一場。”顏紫綃道:“咱能成仙,真是夢話了!”蘭言道:“少不得日后明白。”
紅紅道:“你們二位談論什么?妹子出個燈謎你猜。‘疏影橫斜水清淺’,打曲牌名。”掌驪珠道:“姐姐好嫣潤題面。”枝蘭音道:“可是《梅花塘》?”紅紅道:“正是。”素云道:“這七個字又是‘梅花塘’一個小照。真是如題發揮,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宰玉蟾道:“我出‘不重傷,不禽二毛’,打古人名。”蔣月輝道:“可是斗廉?”玉蟾道:“正是。”紫芝道:“你當日在小瀛洲同那四員小將打仗,心里就存這個愛惜么?將來銀蟾姐姐同史公子成了親,有人感你當日不重傷之情,一定托他們來做伐哩。”玉蟾道:“少刻捉住你,再同你算賬。”陽墨香道:“我出‘事父母幾諫’,打個鳥名。”瑤芝道:“世上哪有這樣孝順鳥兒?”田鳳翾道:“可是子規?”墨香道:“正是。”錦云道:‘事父母’三字把個‘子’字扣定,‘幾諫’二字把個‘規’字扣定,真是又貼切,又自然,可以算得鳥名謎中獨步。”米蘭芬道:“我出曲牌名《刮地風》,打個物名。”井堯春道:“可是拂塵?”蘭芬道:“正是。”花再芳道:“據我看來,只用‘刮風’二字,就可拂起塵來,何必多加‘地’字?這是贅筆。”春輝道:“此謎之妙,全虧‘地’字,把個‘塵’字扣得緊緊的;若無‘地’字,凡物皆可拂,豈能獨指拂塵?并且還有……”
玉芝道:“夠了。今日若無春輝姐姐評論,不知還聽多少好謎。評論哩,也罷了,偏要添岔枝兒,甚至還牽到腳趾頭上去,你說教人心里可受得?剛把腳趾頭鬧過,紫姑太太‘適蔡’也來了,題姑太太‘漢子’也來了,弄這刁鉆古怪的,教我一個也猜不著,你還只管說閑話。”紫芝道:“妹妹莫急。我出個容易的,包你猜著。題面是曲牌名《稱人心》,打個物名‘如意’,你猜。”題花道:“這謎又打物名,又打如意,倒難猜哩。”紫芝道:“呸!我又露風了。”秦小春道:“我出‘張別古寄信’,打兩個曲牌名。”玉芝道:“我于曲牌原生,再打兩個,那更難了。”崔小鶯道:“可是《貨郎兒》《一封書》?”小春道:“正是。”紫芝道:“你們二位如要下棋,可先招呼我一聲。”小鶯道:“告訴你做什么?”紫芝道:“我好打掃去。”閨臣道:“我出‘老萊子戲彩’,打兩個曲牌名。”秀英道:“可是《孝順兒》《舞霓裳》?”
只見丫鬟稟道:“酒已齊備。”畢全貞道:“今日也算鏖戰了。此時既要上席,我出‘鳴金’,打《孟子》三字。”言錦心道:“可是姐姐貴本家?”全貞點點頭,眾人不解。周慶覃笑道:“我曉得了,必是‘使畢戰’。”全貞笑道:“正是。”春輝道:“此謎不但‘畢’字借得切當,就是‘使’字也有神情。”蘭芝道:“今日之聚,可謂極盛了。我出‘高朋滿座,勝友如云’,打曲牌名。”眾人聽了,都不做聲。綠云道:“他們諸位姐姐過謙,都不肯猜,我卻打著了,是《集賢賓》。這才叫做對景掛畫哩!”
眾人起身,都到外面散步凈手。蘭芝讓至凝翠館,仍舊撤了十三席,擺了十二席,照昨日次序,團團坐定。蘭芝只得遵照舊例,把敬酒上菜一切繁文也都蠲了。酒過數巡,大家又把昨日詩稿拿出,彼此傳觀,七言八語,議論紛紛。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