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去又過了半月光景,這婦人是久曠之人,既成佳配,未盡暢懷,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難遣。覺身子困倦,步至門首閑望。對門店中一后生,約三十已上年紀,資質豐粹,舉止閑雅。遂問隨侍阿瞞。阿瞞道:“此店乃朱秉中開的。此人和氣,人稱他為朱小二哥。”婦人問罷,夜飯也不吃,上樓睡了。樓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處。將及二更,忽聞梢人嘲歌聲隱約,側耳而聽,其歌云:
二十去了廿一來,不做私情也是呆。
有朝一日花容退,雙手招郎郎不來。
婦人自此復萌覬覦之心,往往倚門獨立。朱秉中時來調戲。彼此相慕,目成眉語,但不能一敘款曲為恨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美溫溫顏面肥,光油油鬢發(fā)長。他半生花酒肆顛狂,對人前扯拽都是謊。全無有風云氣象,一味里竊玉與偷香。
這婦人羨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湊巧。一日,張二官討賬回家,夫婦相見了,敘些間闊的話。本婦似有不悅之意,只是勉強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張二官在家又住了一個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氣,收買了雜貨趕節(jié),賃船裝載到彼,發(fā)賣之間,不甚稱意,把貨都賒與人上了,舊賬又討不上手。俄然逼歲,不得歸家過年,預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提。
且說朱秉中因見其夫不在,乘機去這婦人家賀節(jié)。留飲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來之人,應接不暇,取便約在燈宵相會。秉中領教而去。捻指間又屆十三日試燈之夕。于是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游人隊隊踏歌聲,仕女翩翩垂舞袖。鰲山彩結,嵬峨百尺矗晴空;鳳篆香濃,縹渺千層籠綺陌。閑庭內外,溶溶寶燭光輝;杰閣高低,爍爍華燈照耀。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奏簫韶一派鳴,綻池蓮萬朵開。看六街三市鬧挨挨,笑聲高滿城春似海。期人在燈前相待,幾回價又恐燕鶯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著靴,只在街上往來。本婦也在門首拋聲炫俏,兩個相見暗喜,準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觀燈,就便探女。女扃戶邀入參見,不免留宿。秉中等至夜分,悶悶歸臥。次夜如前。正遇本婦,怪問如何爽約。挨身相就,只做得個呂字兒而散。少間,具酒奉母。母見其無情無緒,向女言曰:“汝如今遷于喬木,只宜守分,也與父母爭一口氣。”豈知本婦已約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門上占卦。平旦,買兩盒餅馓,雇頂轎兒,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張個眼慢,鉆進婦家,就便上樓。本婦燈也不看,解衣相抱,曲盡于飛。然本婦平生相接數(shù)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奧處?自經此合,身酥骨軟,飄飄然其滋味不可勝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叢中打交,深諳十要之術,那十要?
一要濫于撒漫,二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語,四要軟款溫柔,五要乜斜纏賬,六要施逞槍法,七要裝聾作啞,八要擇友同行,九要穿著新鮮,十要一團和氣。
若狐媚之人,缺一不可行也。
再說秉中已回,張二官又到。本婦便害些木邊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見。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報黃昏,角數(shù)聲,助凄涼,淚幾行。論深情海角未為長,難捉摸這般心內癢,不能夠相偎相傍,惡思量縈損九回腸。
這婦人自慶前夕歡娛,直至佳境,又約秉中晚些相會,要連歇幾十夜。誰知張二官家來,心中納悶,就害起病來。頭疼腹痛,骨熱身寒。張二官颙望回家,將息取樂,因見本婦身子不快,倒戴了一個愁帽。遂請醫(yī)調治,倩巫燒獻,藥必親嘗,衣不解帶,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
且說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張二官,稱道:“小弟久疏趨侍,昨聞榮回,今特拜謁。奉請明午于蓬舍,少具雞酒,聊與兄長洗塵,幸勿他卻!”翌日,張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勸,大醉扶歸。已后還了席,往往來來。本婦但聞秉中在座,說也有,笑也有,病也無。倘或不來,就呻吟叫喚。鄰里厭聞。
張二官指望便好,誰知日漸沉重。本婦病中,但瞑目,就見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來索命,勢漸獰惡。本婦懼怕,難以實告,唯向張二官道:“你可替我求問:‘幾時脫體?’”如言徑往洞虛先生卦肆,卜下卦來。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橫死老幼陽人死命為禍,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辦備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渡河之次,向西鋪設,苦苦哀求,庶有少救。不然,決不好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揶揄來,苦怨咱,朦朧著,便見他。病懨懨害得眼兒花,瘦身軀怎禁沒亂殺。則說不和我干休罷,幾時節(jié)離了兩冤家!
張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間,本婦在床,又見阿巧和李二郎擊手言曰:“我輩已訴于天,著來取命。你央后夫張二官再四懇求,意甚虔恪。我輩且容你至五五之間,待同你一會之人,卻假弓長之手,與你相見。”言訖,歘然不見了。本婦當夜似覺精爽些個,后看看復舊。張二官喜甚,不提。
卻見秉中旦夕親近。饋送迭至,意頗疑之。尤未為信。一日,張二官入城催討貨物。回家進門,正見本婦與秉中執(zhí)手聯(lián)坐。張二官倒退揚聲,秉中迎出相揖。他兩個亦不知其見也。張二官當時見他殷勤,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撞個滿懷,湊成十分。張二官自思量道:“他兩個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無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買賣。到了德清,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頓了行李在店中,上街買一口刀,懸掛腰間。至初四日連夜奔回,匿于他處。不在話下。
再提本婦渴欲一見,終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瞞又來請赴鴛鴦會。秉中勉強赴之。樓上已筵張水陸矣,盛兩盂煎石首,貯二器炒山雞,酒泛菖蒲,糖燒角黍。其余肴饌蔬果,未暇盡錄。兩個遂相轟飲,亦不顧其他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綠溶溶,酒滿斟,紅焰焰,燭半燒。正中庭花月影兒交,直吃得玉山時自倒。他兩個貪歡貪笑,不提防門外有人瞧!
兩個正飲間,秉中自覺耳熱眼跳,心驚肉戰(zhàn),欠身求退。本婦怒曰:“怪見終日請你不來,你何輕賤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無老公的?你殊不知我做鴛鴦會的主意。夫妻二鳥,飛鳴宿食,鎮(zhèn)常相守,爾我生不成雙,死作一對。”昔有韓憑妻美,郡王欲奪之,夫妻皆自殺。王恨,兩冢瘞之,后冢上生連理樹,上有鴛鴦,悲鳴飛去。此兩個要效鴛鴦比翼交頸,不料便成語讖。況本婦甫能囗囗得病好,就便荒淫無度,正是:
偷雞貓兒性不改,養(yǎng)漢婆娘死不休。
再說張二官提刀在手,潛步至門,梯樹竊聽。見他兩個戲謔歌呼,歷歷在耳,氣得按捺不下,打一磚去。本婦就吹滅了燈,聲也不則了。連打了三塊,本婦教秉中先睡: “我去看看便來。”阿瞞持燭先行,開了大門,并無人跡。本婦叫道:“今日是個端陽佳節(jié)。那家不吃幾杯雄黃酒?”正要罵間,張二官跳將下來,喝道:“潑賤!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婦唬得戰(zhàn)作一團,只說:“不不不!”張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樓一看,如無便罷,慌作什么?”本婦又見阿巧、李二郎一齊都來,自分必死,延頸待盡。秉中赤條條驚下床來,匍匐口稱:“死罪,死罪!情愿將家私并女奉報,哀憐小弟母老妻嬌,子幼女弱!”張二官那里準他。則見刀過處,一對人頭落地,兩腔鮮血沖天,正是:
當時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當初本婦臥病,已聞阿巧、李二郎言道:“五五之間,待同你一會之人,假弓長之手,再與相見。”果至五月五日,被張二官殺死。“一會之人”,乃秉中也。禍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懼歟!故知士矜才則德薄,女炫色則情放。若能如執(zhí)盈,如臨深,則為端士淑女矣,豈不美哉。唯愿率土之民,夫婦和柔,琴瑟諧協(xié),有過則改之,未萌則戒之,敦崇風教,未為晚也。在座看官,漫聽這一本《鴛鴦刎頸會》。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見拋磚意暗猜,入門來魂已驚。舉青鋒過處喪多情,到今朝你心還未省!送了他三條性命,果冤冤相報有神明。
又調《南鄉(xiāng)子》一闋,詞曰:
春老怨啼鵑,玉損香消事可憐。一對風流傷白刃,冤冤,惆悵勞魂赴九泉。
抵死苦流連,想是前生有業(yè)緣。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