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嬌鸞原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撫摩一番,已自歡喜。又許散步園亭,陪伴服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園亭,廷章便得相見,同行同坐。有時亦到廷章書房中吃茶,漸漸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個空,向小姐懇求,要到香閨一望。嬌鸞目視曹姨,低低向生道:“鎖鑰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次日廷章取吳綾二端,金釧一副,央明霞獻與曹姨。姨問鸞道:“周公子厚視見惠,不知何事?”嬌鸞道:“年少狂生,不無過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來,決不泄漏。”因把匙鑰付與明霞。鸞心大喜,遂題一絕。寄廷章云:
暗將私語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亂開。
今夜香閨春不鎖,月移花影玉人來。
廷章得詩,喜不自禁。是夜黃昏已罷,譙鼓方聲,廷章悄步及于內宅,后門半啟,挨身而進。自那日房中看脈出園上來,依稀記得路徑,緩緩而行。但見燈光外射,明霞候于門側。廷章步進香房,與鸞施禮,便欲摟抱。鸞將生擋開,喚明霞快請曹姨來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陳苦情,責其變卦,一時急淚欲流,鸞道:“妾本貞姬,君非蕩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愛相憐。妾既私君,終當守君之節;君若棄妾,豈不負妾之誠。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還茍合,有死不從。”說罷,曹姨適至,向廷章謝日間之惠。
廷章遂央姨為媒,誓諧伉儷,口中咒愿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賢甥,既要我為媒,可寫合同婚書四紙,將一紙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紙留于吾手,以為媒證;你二人各執一紙,為他日合巹之驗。女若負男,疾雷震死;男若負女,亂箭亡身。再受陰府之愆,永墮酆都之獄。”生與鸞聽曹姨說得痛切,各各歡喜。遂依曹姨所說,寫成婚書誓約。先拜天地,后謝曹姨。姨及出清果醇醪,與二人把盞稱賀。三人同坐飲酒,直至三鼓,曹姨別去。生與鸞攜手上床,雨云之樂可知也。五鼓,鸞促生起身,囑咐道:“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負恩于妾。神明在上,鑒察難逃。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輕行,以招物議。”廷章字字應承,留戀不舍。鸞急教明霞送出園門。是日鸞寄生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從,芙蓉帳暖語從容。
貼胸交股情偏好,撥雨撩云興轉濃。
一枕鳳鸞聲細細,半窗花月影重重。
曉來窺視鴛鴦枕,無數飛紅撲繡絨。(其一)
衾翻紅浪效綢繆,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圓時花正好,云初散處雨初收。
一團恩愛從天降,萬種情懷得自由。
寄語今宵中夕夜,不須欹枕看牽牛。(其二)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鸞疾盡愈,門鎖意弛。或三日或五日,鸞必遣明霞召生。來往既頻,恩情愈篤。如此半年有余。
周司教任滿,升四川峨眉縣尹。廷章戀鸞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艱難;況學業未成,師友相得,尚欲留此讀書。周司教平昔縱子,言無不從。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鸞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會,愈加親愛。如此又半年有余。其中往來詩篇甚多,不能盡載。
廷章一日閱邸報,見父親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鄉。久別親闈,欲謀歸覲。又牽鸞情愛,不忍分離。事在兩難,憂形于色。鸞探知其故。因置酒勸生道:“夫婦之愛,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難比。若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矣。”曹姨亦勸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暫回鄉故,且覲雙親。倘于定省之間,即議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牽。”廷章心猶不決。嬌鸞教曹姨竟將公子欲歸之情,對王翁說了。此日正是端陽,王翁治酒與廷章送行,且致厚贐。廷章義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
是夜鸞另置酒香閨,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萬語,一夜不睡。臨別,又問廷章住居之處。廷章道:“問做什么?”鸞道:“恐君不即來,妾便于通信耳。”廷章索筆寫出四句:
思親千里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
須問南麻雙漾口,延陵橋下督糧吳。
廷章又解說:“家本吳姓,祖當里長督糧,有名督糧吳家,周是外姓也。此字雖然寫下,欲見之切,度日如年。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當持家君柬帖,親到求婚,決不忍閨閣佳人懸懸而望。”言罷,相抱而泣。將次天明,鸞親送生出園。有聯句一律:
綢繆魚水正投機,無奈思親使別離。(廷章)
花圃從今誰待月?蘭房自此懶圍棋。(嬌鸞)
唯憂身遠心俱遠,非慮文齊福不齊。(廷章)
低首不言中自省,強將別淚整蛾眉。(嬌鸞)
須臾天曉,鞍馬齊備。王翁又于中堂設酒,妻女畢集,為上馬之餞,廷章再拜而加。鸞自覺悲傷欲泣,潛歸內室,取烏絲箋題詩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馬,伺便投之。章于馬上展看云:
同攜素手并香肩,送別那堪雙淚懸。
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邊。
妾持節操如姜女,君重綱常類閔騫。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閨人瘦不禁眠。
廷章讀之淚下,一路上觸景興懷,未嘗頃刻忘鸞也。
閑話休敘,不一日,到了吳江家中,參見了二親,一門歡喜。原來父親已與同里魏同知家議親,正要接兒子回來行聘完婚。生初時有不愿之意,后訪得魏女美色無雙,且魏同知十萬之富,妝奩甚豐。慕財貪色,遂忘前盟。過了半年,魏氏過門,夫妻恩愛,如魚似水,竟不知王嬌鸞為何人矣。
但知今日新妝好,不顧情人望眼穿。
卻說嬌鸞一時勸廷章歸省,是她賢慧達理之處。然已去之后,未免懷思。白日凄涼,黃昏寂寞。燈前有影,相親帳底,無人共語。每遇春花秋月,不覺夢斷魂勞。挨過一年,杳無音信。忽一日,明霞來報道:“姐姐可要寄書與周姐夫么?”嬌鸞道:“那得有這方便?”明霞道:“適才孫九說臨安衛有人來此下公文。臨安是杭州地方,路從吳江經過,是個便道。”嬌鸞道:“既有便,可教孫九囑咐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時修書一封,曲敘別離之意。囑他早至南陽,同歸故里,踐婚姻之約,成終始之交。書多不載,書后有詩十首。錄其一云:
端陽一別杳無音,兩地相看對月明。
暫為椿萱辭虎衛,莫因花酒戀吳城。
游仙閣內占離合,拜月亭前問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來與妾共調羹。
封皮上又題八句:
此書煩遞至吳衙,門面春風足可夸。
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
已知東宅鄰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須借問,廷陵橋在那村些?
又取銀釵二股,為寄書之贈。
書去了七個月,并無回耗。時值新春,又訪得前衛有個張客人要往蘇州收貨。嬌鸞又取金花一對,央孫九送與張客,求他寄書。書意同前。亦有詩十首。錄其一云:
春到人間萬物鮮,香閨無奈別魂牽。
東風浪蕩君尤蕩,皓月團圓妾未圓。
情洽有心勞白發,天高無計托青鸞。
衷腸萬事憑誰訴?寄與才郎仔細看。
封皮上題一絕:
蘇州咫尺是吳江,吳姓南麻世督糧。
囑咐行人須著意,好將消息問才郎。
張客人是志誠之士,往蘇州收貨已畢,赍書親到吳江。正在長橋上問路,恰好周廷章過去。聽得是河南聲音,問的又是南麻督糧吳家,知嬌鸞書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館三杯,拆開書看了。就于酒家借紙筆,匆匆寫下回書,推說父病未痊,方侍醫藥,所以有誤佳期。不久即圖會面,無勞注想。書后又寫: “路次借筆不備,希諒!”張客收了回書。不一日,回到南陽,付孫九回復鸞小姐。鸞拆書看了,雖然不曾定個來期,也當畫餅充饑,望梅止渴。
過了三四個月,依舊杳然無聞。嬌鸞對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書在此,皇天鑒知。周郎獨不怕死乎?”忽一日,聞有臨安人到,乃是嬌鸞妹子嬌鳳生了孩兒,遣人來報喜。嬌鸞彼此相形,愈加感嘆。且喜又是寄書的一個順便,再修書一封托他。這是第三封書,亦有詩十首。末一章云:
叮嚀才子莫蹉跎,百歲夫妻能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