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喬彥杰一妾破家(2)
- 警世通言
- (明)馮夢龍
- 4875字
- 2016-11-02 20:51:44
當時高氏使女兒自去睡了。便與周氏說:“我只管家事買賣,那知你與這蠻子通奸。你兩個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兒。丈夫回來,教我怎的見他分說?我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討了你來,被你玷辱我的門風,如何是好!我今與你只得沒奈何,害了這蠻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覺。倘丈夫回來,你與我女兒俱各免得出丑,各無事了。你可去將條索來!”周氏初時不肯,被高氏罵道:“都是你這賤人與他通奸,因此壞了我女兒,你還戀著他?”周氏吃罵得沒奈何,只得去房里取了麻索,遞與高氏。高氏接了,將去小二脖項下一絞。原來婦人家手軟,縛了一個更次,絞不死。小二喊起來,高氏急了,無家伙在手邊,教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頭,把小二腦門上一斧,腦漿流出死了。高氏與周氏商量:“好卻好了,這死尸須是今夜發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來,將塊大石縛在尸上,馱去丟在新橋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爛,神不知,鬼不覺。”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來。
大工走入后園,看見了小二尸首道:“祛除了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來,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尸首馱去新河里,把塊大石縛住,墜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問時,只說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他家一向又無人往來的,料然沒事。”洪大工馱了尸首,高氏將燈照了門去。此時有五更時分,洪大工馱到河邊,掇塊大石,綁縛在尸首上,丟在河內,直推開在中心里。這河有丈余深水,當時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無蹤跡。洪大工回家,輕輕地關了大門,高氏與周氏各回房里睡了。高氏雖自清潔,也欠些聰明之處,錯干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發了小二出門便了。千不合,萬不合,將他絞死。后來卻被人首告,打死在獄,滅門絕戶,悔之何及!
且說洪大工睡至天明,起來開了酒店,高氏依舊在門前賣酒。玉秀眼中不見了小二,也不敢問。周氏自言自語,假意道: “小二這廝無禮,偷了我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問她。那鄰舍也不管她家小二在與不在。高氏一時害了小二性命,疑決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發,終日憂悶過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卻說武林門外清湖閘邊,有個做靴的皮匠,姓陳名文,渾家程氏五娘,夫妻兩口兒,只靠做靴鞋度日。此時是十月初旬,這陳文與妻子爭論,一口氣,走入門里滿橋邊皮市里買皮,當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程五娘心內慌起來。又過了一夜,亦不見回。獨自一個在家煩惱。將及一月,并無消息。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里問訊。徑到皮市里來,問賣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見你丈夫來買皮?莫非死在那里了?”有多口的道: “你丈夫穿甚衣服出來?”程五娘道:“我丈夫頭戴萬字頭巾,身穿著青絹一口中。一月前說來皮市里買皮,至今不見信息,不知何處去了?”眾人道:“你可城內各處去尋,便知音信。”程五娘謝了眾人,繞城中逢人便問。一日,并無蹤跡。
過了兩日,吃了早飯,又入城來尋問。不端不正,走到新橋上過,正是事有湊巧,物有偶然。只見河岸上有人喧哄說道:“有個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領青衣服,泛起在橋下水面上。”程五娘聽得說,連忙走到河岸邊,分開眾人一看時,只見水面上漂浮一個死尸,穿著青衣服。遠遠看時,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緣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眾人:“那個伯伯肯與奴家拽過我的丈夫尸首到岸邊,奴家認一認看。奴家自奉酒錢五十貫。”當時有一個破落戶,叫作王酒酒,專一在街市上幫閑打哄,賭騙人財,這廝是個潑皮,沒人家理他。當時也在那里看,聽見程五娘許說五十貫酒錢,便說道:“小娘子,我與你拽過尸首來岸邊你認看。”五娘哭罷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難報!”這王酒酒見只過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這個小娘子拽這尸首到岸邊。”當時王酒酒拽那尸首來。王酒酒認得喬家董小二的尸首,口里不說出來,只教程氏認看。只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家,死于非命。正是:
鬧里鉆頭熱處歪,遇人猛惜愛錢財。
誰知錯認尸和首,引出冤家禍患來。
此時王酒酒在船上,將竹篙推那尸首到岸邊來,程氏看時,見頭面皮肉卻被水浸壞了,全不認得。看身上衣服卻認得,是丈夫的模樣。號啕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煩伯伯同奴去買口棺木來盛了,卻又作計較。”王酒酒便隨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團頭家,買了棺木,叫兩個火家來河下撈起尸首,盛于棺內,就在河岸邊存著。那時新橋下無甚人家住,每日只有船只來往。程氏取五十貫錢,謝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錢,一徑走到高氏酒店門前,以買酒為名,便對高氏說:“你家緣何打死了董小二,丟在新橋河內?如今泛將起來。你道一場好笑!那里走一個來錯認作丈夫尸首,買具棺木盛了,改日卻來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亂語,我家小二,偷了首飾衣服在逃,追獲不著,那得這話!”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賴!瞞了別人,不要瞞我。你今送我些錢鈔買求我,我便任那婦人錯認了去。你若白賴不與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場人命官司。”高氏聽得,便罵起來:“你這破落戶,千刀萬剮的賊,不長俊的乞丐!見我丈夫不在家,今來詐我!”王酒酒被罵,大怒而去。能殺的婦人,到底無志氣,胡亂與他些錢鈔,也不見得弄出事來。當時高氏千不合萬不合,罵了王酒酒這一頓,被那廝走到寧海郡安撫司前,叫起屈來。
安撫相公正坐廳上押文書,叫左右喚至廳下,問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廳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錢塘縣人,今來首告。鄰居有一喬俊,出外為商未回。其妻高氏,與妾周氏,一女玉秀,與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緣故,把董小二謀死。丟在新橋河里,如今泛起。小人去與高氏言說,反被本婦百般辱罵。她家有個酒大工,叫作洪三,敢是同心謀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鏡昭察!”安撫聽罷,著外郎錄了王青的口詞,押了公文,差兩個牌軍押著王青,去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廳。
當時公人徑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關了大門,取鎖鎖了,徑到安撫司廳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黃名正大,為人奸狡,貪濫酷刑。問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王青道:“要知明白,只問洪三,便知分曉。”安撫遂將洪三拖翻拷打,兩腿五十黃荊,血流滿地。打熬不過,只得招道:“董小二先與周氏有奸,后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覺,恐丈夫回來,辱滅了門風。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賞月,教小的同小二兩個在一邊吃酒。我兩個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內睡了。到五更時分,只見高氏周氏來酒房門邊,叫小的去后園內,只見小二尸首在地,教我速馱去丟在河內去。小的問高氏因由。高氏備將前事說道:‘二人通同奸騙女兒,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無奈,因是趕他不出去,又怕說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絞死了。’小的是個老實的人,說道:‘看這廝忒無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將小二尸首,馱在新橋河邊,用塊大石,頭縛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實話。”安撫見洪三招狀明白,點指畫字。二婦人見洪三已招,驚得魂不附體,玉秀抖作一塊。
安撫叫左右將三個婦人過來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與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將奴調戲,奴不從。后來又調戲,奴又不從。將奴強抱到后園奸騙了。到八月十五日,備果吃酒賞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內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撫又問周氏:“你既與小二有奸,緣何將女孩兒壞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兩淚交流,只得從頭一一招了。安撫又問高氏:“你緣何謀殺小二?”高氏抵賴不過,從頭招認了。都押下牢監了。安撫俱將各人供狀立案,次日差縣尉一人,帶領仵作行人,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橋下檢尸。當日鬧動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婦人,挨肩擦背,不計其數,一齊來看。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卻說縣尉押著一行人到新橋下,打開棺木,取出尸首,檢看明白。將尸放在棺內,縣尉帶了一干人回話。董小二尸雖是斧頭打碎頂門,麻索絞痕見在。安撫叫左右將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暈復醒。取一面長枷,將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鐵索鎖了,押下大牢內監了。王青隨衙聽候。且說那皮匠婦人,也知得認錯了,再也不來哭了。思量起來,一場惶恐,幾時不敢見人。這話且不說。
再說玉秀在牢中湯水不吃,次日死了。又過了兩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獄卒告知安撫,安撫令官醫醫治,不痊而死。只有高氏渾身發腫,棒瘡疼痛熬不得,飯食不吃,服藥無用,也死了。可憐不夠半個月日,四個都死在牢中。獄卒通報,知府與吏商量,喬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謀死人命,本該償命。兇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決斷。不則一日,圣旨到下,開讀道:“兇身俱已身死,將家私抄扎入官,小二尸首,又無苦主親人來領,燒化了罷。”當時安撫即差吏去,打開喬俊家大門,將細軟錢物,盡數入官。燒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話下。
卻說喬俊合當窮苦,在東京沈瑞蓮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兩年,財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發語道:“我女兒戀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錢鈔,將些出來使有;無錢,你自離了我家,等我女兒接別個客人。終不成餓死了我一家罷!”喬俊是個有錢過的人,今日無了錢,被虔婆趕了數次,眼中淚下。尋思要回鄉,又無盤纏。那沈瑞蓮見喬俊淚下,也哭起來,道:“喬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攢下的零碎錢,與你些,做盤纏回去了罷。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錢,再來走一遭。”喬俊大喜,當晚收拾了舊衣服,打了一個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貫文,把與喬俊打在包內,別了虔婆,馱了衣包,手提了一條棍棒,又辭了瑞蓮,兩個流淚而別。
且說喬俊于路搭船,不則一日,來到北新關。天色晚了,便投一個相識船主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見了喬俊,吃了一驚,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里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與一個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卻又與你女兒有奸。我聽得人說,不知爭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謀殺了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將尸丟在新橋河內。有了兩個月,尸首泛將起來,被人首告在安撫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兒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過,只得招認。監在牢里,受苦不過,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書下來,抄扎你家財產入官。你如今投那里去好?”喬俊聽罷,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
這喬俊驚得呆了半晌,語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飯與喬俊吃,那里吃得下。兩行珠淚,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閃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翻來覆去,過了一夜。
次日黑早起來,辭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門來。到著自家對門一個古董店王將仕門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沒了,只有一片荒地。卻好王將仕開門,喬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樣!”王將仕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喬俊道:“只為消折了本錢,歸鄉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將仕邀喬俊到家中坐定道:“賢侄聽老身說,你去后家中,如此如此……”把從頭之事,一一說了。“只好笑一個皮匠婦人,因丈夫死在外邊,倒來錯認了尸。卻被王酒酒那廝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兒并洪三到官,被打提好苦惱,受疼不過,都死在牢里,家產都抄扎入官了。你如今那里去好?”喬俊聽罷,兩淚如傾,辭別了王將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難。嘆了一口氣,道:“罷罷罷!我今年四十余歲,兒女又無,財產妻妾俱喪了,去投誰的是好?”一徑走到西湖上第二橋,望著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這喬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卻說王青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戶在西湖上閑蕩,剛到第二橋坐下,大家商量湊錢出來買碗酒吃。眾人道:“還勞王大哥去買,有些便宜。”只見王酒酒接錢在手,向西湖里一撒。兩眼睜得圓滴溜,口中大罵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與你何干?你只為詐錢不遂,害得我喬俊好苦!一門親丁四口,死無葬身之地。今日須償還我命來!”眾人知道喬俊附體,替他磕頭告饒。只見王青打自己把掌約有百余,罵不絕口,跳入湖中而死。眾人傳說此事,都道喬俊雖然好色貪淫,卻不曾害人,今受此慘禍,九泉之下,怎放得過王青!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后人有詩云:
喬俊貪淫害一門,王青毒害亦亡身。
從來好色亡家國,豈見詩書誤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