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2)
- 警世通言
- (明)馮夢龍
- 3804字
- 2016-11-02 20:51:44
父母見兒如此,父子情深,顧不得朋友之道,也顧不得皇親國戚,便去請趙公子兄弟二人來,告道:“不知二兄日前帶我豚兒何處非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醫得好,一句也不敢言;萬一有些不測,不免擊鼓訴冤,那時也怪老漢不得。”那兄弟二人聽罷,切切偶語:“我們雖是金枝玉葉,爭奈法度極嚴。若子弟賢的,一般如凡人敘用;若有些爭差的,罪責卻也不小。萬一被這老子告發時,畢竟于我不利。”急忙回言:“丈人,賢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將金明酒店上遇見花枝般多情女兒,始末敘了一遍。老兒大驚,道:“如此說,我兒著鬼了!二位有何良計可以相救?”二人道:“有個皇甫真人,他有斬妖符劍,除非請他來施設,退了這邪鬼,方保無恙。”老兒拜謝道: “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卻是: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兩個上了路,遠遠到一山中,白云深處,見一茅庵:
黃茅蓋屋,白石壘墻。陰陰松暝鶴飛回,小小池晴龜出曝,翠柳碧梧夾路,玄猿白鶴迎門。
頃刻間庵里走出個道童來,道:“二位莫不是尋師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煩通報則個。”道童道:“若是別患,俺師傅不去,只割情欲之妖。卻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欲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請出皇甫真人。真人見道童已說過了,“吾可一去。”迤邐同到吳員外家。
才到門首,便道:“這家被妖氣罩定,卻有生氣相臨。”卻好小員外出見,真人吃了一驚,道:“鬼氣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驚得老夫妻都來跪告真人:“俯垂法術,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說,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這鬼必然先到。倘若滿了一百二十日,這鬼不去,員外拼著一命,不可救治矣。”員外應允。備素齋,請皇甫真人齋罷,相別自去。老員外速教收拾擔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觀前定錄,生死不由人。
小員外請兩個趙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時,由你登山涉嶺,過澗渡橋,閑中鬧處,有伴無人,但小員外吃食,女兒在旁供菜;員外臨睡,女兒在旁解衣;若員外登廁,女兒拿著衣服。處處莫避,在在難離。不覺在洛陽幾日。
忽然一日屈指算時,卻好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兩個趙公子和從人守著小員外,詣到酒樓散悶,又愁又怕,都擱不住淚汪汪地。又怕小員外看見,急急拭了。小員外目睜口呆,罔知所措。正低了頭倚著欄桿,恰好皇甫真人騎個驢兒過來。趙公子看見了,慌忙下樓,當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吳清從人都一齊跪下拜求。真人便就酒樓上結起法壇,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詞。行持了畢,把一口寶劍,遞與小員外道:“員外本當今日死。且將這劍去,到晚緊閉了門。黃昏之際,定來敲門。休問是誰,速把劍斬之。若是有幸,斬得那鬼,員外便活;若不幸誤傷了人,員外只得納死。縱然一死,還有可脫之理。”吩咐罷,真人自騎驢去了。
小員外得了劍,巴到晚間,閉了門。漸次黃昏,只聽得剝啄之聲。員外不露聲息,悄然開門,便把劍斫下,覺得隨手倒地。員外又驚又喜,心窩里突然地跳。連叫: “快點燈來。”眾人點燈來照,連店主人都來看。不看猶可,看時,眾人都吃了一大驚: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認得砍倒的尸首,卻是店里奔走的小廝阿壽,十五歲了,因往街上登東,關在門外,故此敲門,恰好被劍砍壞了。當時店中嚷動,地方來,見了人命事,便將小員外縛了,兩個趙公子也被縛了。等待來朝,將一行人解到河南府。
大尹聽得是殺人公事,看了辭狀,即送獄司勘問。吳清將皇甫真人斬妖事,備細說了。獄司道:“這是荒唐之言。見在殺死小廝,真正人命,如何抵釋!”喝教手下用刑。卻得跟隨人員外的在衙門中使透了銀子。獄卒稟道:“吳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兩個宗室,只是干連小犯。”獄官借水推船,權把吳清收監,候病痊再審,二趙取保在外。一面著地方將棺木安放尸首,聽候堂上調驗,斬妖劍作兇器駐庫。
卻說吳小員外是夜在獄中垂淚嘆道:“爹娘只生得我一人,從小寸步不離,何期今日死于他鄉!早知左右是死,背井離鄉,著什么來!”又嘆道:“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愛,誰知死后纏綿,恩變成仇,害得我骨肉分離,死無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覺睡去。夢見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兒,妖妖嬈嬈,走近前來,深深道個萬福道:“小員外休得悵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后,感太元夫人空中經過,憐奴無罪早夭,授以太陰煉形之術,以此原形不損,且得游行世上。感員外隔年垂念,因而冒恥相從。亦是前緣宿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妻。今已完滿,奴自當去。前夜特來奉別,不意員外起其惡意,將劍砍奴。今日受一夜牢獄之苦,以此相報。阿壽小廝,自在東門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復驗尸首,便得脫罪。奴又與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員外試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原神復舊;又一粒員外謹藏之,他日成就員外一段佳姻,以報一百二十日夫妻之恩。”說罷,出藥二粒,如雞豆般,其色正紅,分明是兩粒火珠。那女兒將一粒納于小員外袖內,一粒納于口中,叫聲:“奴去也,還鄉之日,千萬到奴家荒墳一顧,也表員外不忘故舊之情。”
小員外再欲叩問詳細,忽聞鐘聲聒耳,驚醒將來。口中覺有異香,腹里一似火團輾轉,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子頓覺健旺。摸摸袖內,一粒金丹尚在,宛如夢中所見。小員外隱下余情,只將女鬼托夢說阿壽小廝見在,請復驗尸首,便知真假。獄司稟過大尹。開棺檢視,原來是舊笤帚一把,并無他物。尋到東門外古墓,那阿壽小廝如醉夢相似,睡于破石槨之內。眾人把姜湯灌醒,問他如何到此,那小廝一毫不知。獄司帶那小廝并笤帚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來認,實是阿壽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將眾人趕出。皇甫真人已知斬妖劍不靈,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趙接得吳小員外,連稱恭喜。酒店主人也來謝罪。
三人別了主人家,領著仆從,歡歡喜喜回開封府來。離城還有五十余里,是個大鎮,權歇馬上店,打中火。只見間壁一個大戶人家門首,貼一張招醫榜文:
本宅有愛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識。倘有四方明醫,善能治療者,奉謝青蚨十萬,花紅羊酒奉迎,決不虛示。
吳小員外看了榜文,問店小二道:“間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沒人識得?”小二道: “此地名褚家莊,間壁住的,就是褚老員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歲。若干人來求她,老員外不肯輕許。一月之間,忽染一病,發狂顫語,不思飲食。許多太醫下藥,病只有增無減。好一主大財鄉,沒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個小娘子,世間難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兩口幾晝夜啼哭,只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知費了若干錢鈔了。”小員外聽說,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煩你做個媒,我要娶這小娘子為妻。”小二道:“小娘子一生九死,官人便要講親,也待病痊。”小員外道:“我會醫的是狂病。不愿受謝,只要許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官人請坐,小人即時傳語。”
須臾之間,只見小二同著褚公到店中來,與三人相見了。問道:“那一位先生善醫?”二趙舉手道: “這位吳小員外。”褚公道:“先生若醫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厘不敢有負。”吳小員外道:“學生姓吳名清,本府城內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豈希罕萬錢之贈。但學生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許諧秦晉,自當勉效盧扁。”二趙在旁,又幫襯許多好言,夸吳氏名門富室,又夸小員外做人忠厚。褚公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不由他不應承了,便道:“若果然醫得小女好時,老漢賠薄薄妝奩,送至府上成婚。”吳清向二趙道:“就煩二兄為媒,不可退悔。”褚公道:“豈敢。”
當下褚公連三位都請到家中,設宴款待。吳清性急,就教老員外:“引進令愛房中,看病下藥。”褚公先行,吳清隨后,也是緣分當然,吳小員外進門時,那女兒就不狂了。吳小員外假要看脈,養娘將羅幃半揭,幃中但聞金釧索瑯的一聲,舒出削玉團冰的一只纖手來。正是:
未識半面花容,先見一雙玉腕。
小員外將兩手脈俱已看過,見神見鬼地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學生不能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升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頓覺神清氣爽,病體脫然。褚公感謝不盡。
是日三人在褚家莊歡飲。至夜,褚公留宿于書齋之中。次日,又安排早飯相請。二趙道:“擾過就告辭了。只是吳小員外姻事,不可失信。”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豈敢背恩忘義。所諭敢不如命!小員外就拜謝了岳丈。褚公備禮相送,為程儀之敬。三人一無所受,作別還家。
吳老員外見兒子病好回來,歡喜自不必說。二趙又將婚姻一事說了,老員外十分之美。少不得擇日行聘,六禮既畢,褚公備千金嫁妝,親送女兒過門成親。吳小員外在花燭之下,看了新婦,吃了一驚: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這個穿杏黃衫的美女。過了三朝半月,夫婦廝熟了。吳小員外叩問妻子,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親入城,身穿杏黃衫,曾到金明池上游玩。正是人有所愿,天必然之。那褚家女子小名,也喚作愛愛。
吳小員外一日對趙氏兄弟說知此事,二趙各個稱奇:“此段姻緣乃盧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吳小員外即日到金明池北盧家店中,述其女兒之事,獻上金帛,拜認盧榮老夫婦為岳父母,求得開墳一見,愿買棺改葬。盧公是市井小人,得員外認親,無有不從。小員外央陰陽生擇了吉日,先用三牲祭禮澆奠,然后啟土開棺。那愛愛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澤不散,乃知太陰煉形之術所致。吳小員外嘆羨了一回。改葬已畢,請高僧廣做法事七晝夜。其夜又夢愛愛來謝,自此蹤影遂絕。后吳小員外與褚愛愛百年諧老。盧公夫婦亦賴小員外送終,此小員外之厚德也。有詩為證:
金明池畔逢雙美,了卻人間生死緣。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現金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