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輝煌與崩潰下的歷史演變(1)
- 張鳴說歷史:朝堂上的戲法
- 張鳴
- 4668字
- 2016-05-06 10:52:25
帝王排場虛榮政治學
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稱帝稱王,都要講排場。就是泥腿子翻身,黃袍加身,稱孤道寡,也一樣。難怪當年跟陳涉一起刨壟溝的伙計,見了造反的陳涉要驚叫:“伙頤,涉之為王者沉沉!”其實,陳涉這點兒講究,不算什么,太平天國東王楊秀清,儀仗要排出幾十里,這邊進了王府,那邊還在城門外呢!
最能講排場的皇帝,要數隋煬帝楊廣。他父親楊堅,雖說小舅子鵲巢鳩占,天下取自北周的孤兒寡母之手,沒費刀兵,但卻懂得勤儉持家的道理,日子過得相對摳門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好不容易掙下個大帝國來,誰想天下落到兒子手里,手腳大得不得了,好像這個皇帝當起來,就是為了花錢,不,糟蹋錢的。大興土木,廣修宮室,里面塞滿了各處來的美女,自己坐上羊拉的車,走到哪里,隨幸哪里的美女。這種把戲,西晉武帝司馬炎已經玩兒過了,隋煬帝一試,也就夠了,他要出去走走,讓四邊的蠻夷之人,見識一下中國皇帝的威儀。
就這樣,隋煬帝在位那些年,每年都要出行,或者游幸,或者巡邊,或者督師征討,每次都排大陣仗的儀仗,數十里長。隊伍里不僅有鹵簿、舞樂,而且還有別的皇帝沒有的和尚、尼姑、道士和女冠(女道士),以“四道場”自隨,大概是邊走邊讓這些出家人為自己念經祈福。這一套流毒甚廣。直到民國期間,有錢人死了娘老子,大抵還是要安排“四道場”念經超度,排不出四隊人馬,就讓人看不起。
破落貴族項羽發了,好好的阿房宮不住,立刻要回家,說是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漂亮衣服白穿了,顯擺富貴,顯擺給家鄉人看。無怪乎當時就有人譏笑這個西楚霸王,說是楚人沒出息,沐猴而冠。人家隋煬帝楊廣就不這樣想,他的排場主要給外國人看。只要巡邊,就一定設法招引邊外的胡人來瞻仰漢皇天威。第一個節目,就是參觀皇帝的儀仗,第二個節目,奏九部之樂,演魚龍之戲,把自家的宮廷樂隊和舞蹈隊,統統派上用場。最后一個節目,最愜意,就是皇帝散錢,來者有份,玉帛金珠,毫不吝惜。為了配合皇帝的排場,在哪兒“演出”,哪兒就得打掃得干干凈凈,裝飾得金碧輝煌,仕女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出來,連車馬都得漆得耀眼锃亮,馬頭上要扎上花,尾巴要編上辮子。總之,來的外國人只能有一個感覺,中國皇帝的排場大,中國有錢。
排場的皇帝,在都城接待外賓的時候,更是排場。知道的人,能來看看,都會來,陸路海路,相望于道。每年正月里,是各國使節和番客集中的時候,因此,皇帝下令,每年正月十五起,一個月內,都城洛陽,全城街道,路兩旁的樹上,都要用彩綢結成花球,處處張燈,晝夜不息,皇城前面的端門街,天天上演百戲,不是后來那種有情節的戲劇,而是雜耍和雜技,成萬的樂者奏樂,絲竹之聲,聲聞幾十里以外,張燈結彩,燈火通明,全城不夜,錢花得就像流水一樣。
當然,排場里面,也有不用皇帝從國庫掏銀子的好事。為了向外人證明中國的富庶、國人的好客,隋煬帝還下令,凡是城中的店鋪,一律裝飾得漂漂亮亮不說,凡是來吃飯喝酒的番客,任其酒足飯飽,不許要錢。過后皇帝給補償嗎?不給。負擔不起了,想要關張,對不起,不行。借錢也要撐住,否則,有礙國家形象,吃不了,兜著走。只要能換得外人的驚嘆、夸贊,再大的代價,也值。
來到中國,足吃足喝,還能帶走大把禮物的外國使節和番客,雖說都是化外之人,但奉承話都無師自通,一點兒都不吝嗇,變著花樣,成筐成筐地說給通事(翻譯),傳達給皇帝大人。反正說好聽的,沒有什么成本。他們都知道,中國皇帝下了這么大的本錢,要的就是這個。
不過,老實人哪兒都有。還真就有番客指著樹上結彩的綢緞對接待者說,我來的時候,也見過中國有不少衣不蔽體的窮人,為什么不用這些去救濟他們?不用說,說這樣話的人,此后的接待,自然而然就被怠慢了。活該,誰讓這些人不識趣來著!
從來跟國人虛榮心最匹配的,都是外人的表揚,當表揚變成奉承,這邊的虛榮也就升了級,為了得到這種奉承,對于愛虛榮的人來說,花點兒銀子,什么時候都是值得的。
帝王的“封神”怪癖
中國文明發育得早,有文字的歷史長,留下的文字多,因此弄文字的人也多。為政者,處理公務,實際上多半是在處理公文。秦始皇做了第一個皇帝,每天要翻閱的公文,多達上百斤,那時沒有紙,都是木牘竹簡,沉得了不得,換成紙之后,皇帝如果事必躬親的話,公文依舊是看不過來。朱元璋廢了宰相,所有事都自己抓,幾個月下來,光看公文就累得不行,只好聘上幾個秘書頂替,最后演化成內閣。
既然公務略等于公文,就擋不住人們在文字上弄名堂。事做得怎樣無所謂,文字一定要說得好聽。在很多情況下,只要沒有捅出大婁子來,說得好,就等于做得好。清朝末年,一位方面大員要給自己一個總吃敗仗的親信開脫,巧手的師爺,只需將“屢戰屢敗”四個字掉個順序,變成“屢敗屢戰”,就將一個無能的廢物變成了愈挫愈勇的好漢。
當然,身為皇帝的人,一般不屑于玩兒這種小巧的把戲,他們要玩兒就玩兒大的,給人或者事物命名。最常見的是封神,中國神仙多,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得到過皇帝的冊封,也就是說,這些神仙的名字,至少大名都是皇帝給起的,否則就不怎么值錢,香火上面要差上很多。其次是封人,最多的是給那些苦守不嫁的寡婦,算是表揚好人好事。據說每個貞節牌坊上面的字都是皇帝賜予的。當然給看得上眼的臣子也有封號,特別是那些死節之臣,人死了,身后的名頭一定會響響的,恭維死人,讓活人學,給活人看。有時候,后面的皇帝,也給前面的皇帝命名,加謚號,除了極個別實在不像話的,多半的都是美謚。當然也有急性子,等不及后輩出面,自己給自己戴高帽子的,比如慈禧太后,生前頭上就有十幾個字的頭銜,“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幾乎把適合中老年婦女的好聽字眼囊括一盡,比眼下的情歌還肉麻。
不過,皇帝命名的把戲,也有玩兒砸了的。史書上的王莽,名聲不好,那是因為這位老兄,奪了漢家天下之后,把戲給演砸了。皇帝如戲子,自古皆然,穿上龍袍的人,總免不了要裝模作樣,演戲給天下人看,但俄國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過,演戲不能太入戲。政治舞臺亦然,太入戲了,讓人看著不自在,如果明明是演戲,卻不自知,反而要臺下的人跟他一起演,以至于影響到了觀眾的生活,飯都不要吃了,那么,皇帝自然也就做不成了。不僅戲不能演了,連戲班子一塊兒都給毀了。王莽就是這樣一個皇帝戲子,自家在臺上演古裝戲,居然要觀眾脫了衣服,一起換裝,連貨幣都得隨場次換古幣,結果大家礙手礙腳,危及飯碗,于是都不高興了。
這些古裝戲中,有兩個小場次恰好跟命名有關。一個是從古書上查來,說是《周禮》上沒有封王一說,因此恢復西周的五等爵,公侯伯子男,把原來封的王都廢掉,這一政策在國內實行起來也還湊合,原來被封王的人縱然一肚皮不樂意,也沒辦法。可是他把所有周邊少數民族的王也要都撤掉,換成侯(周禮,邊地諸侯封侯,地位并不比公爵低),可就惹出麻煩了。這些蠻夷之人,可弄不明白王莽托古改制的深刻含義,只覺得原來是王,現在變成了侯,等于降了級,大為不滿,使者又解釋不清楚,于是呼嘯一聲,反了。四邊的危機還沒了結,內地人禍未已,天災又至,水災、旱災、蝗災齊來。老百姓沒飯吃,王莽有辦法,派使者下去,教老百姓煮草根樹皮,名之曰“酪”,這也是從古書上查出來的古義,果漿類食物。可惜,這種酪,救不了命,老百姓隨即也反了。
王莽在歷史上,雖然穿過龍袍,坐過大位,但只能算是半個皇帝,因為一輩子沒過完,就連帝位帶腦袋都丟了。
來自古代的超能力
神比人大,比人牛,古今中外皆然,但凡叫個神,似乎都有福人禍人的能力。但是在中國,人神之間的關系,有時候卻有點兒糊涂,說不清到底誰厲害。
佛教傳入中國,開始奉行老規矩,“沙門不敬王者”,意思是神職人員可以不敬帝王。但是,過不了多久,規矩就變成了沙門必敬王者,不僅對王者要敬,連王者委任的官員都要敬,地方官上香,住持必定親陪,還時不時地要給官員做一場升官道場。沙門比官員牛的好時光,僅僅在元朝有那么一段,西來喇嘛,可以橫著走,連一般的朝廷命官都敢欺負,不過這也是因為上面有皇帝(大可汗)寵著的緣故。
不過,佛教畢竟是外來的,固然要對權力低頭,其神佛體系,還是自己做主,頂多給某個特別喜歡禮佛的君主,送上頂某某菩薩的高帽子,其他的天王菩薩,再到西天諸佛,都還是佛祖西來意。可是,中國本土的道教,就比較不一樣,不唯道士們從來沒想過不敬王者這回事,而且連自家的神仙,都得勞駕皇帝連同大官來幫忙制造命名,如果哪位神仙沒有得到過皇帝敕封,神氣與仙氣都會大打折扣。
盡管佛教、道教的創始,都不一定有禮敬權力的意思,人間的榮華富貴,也未必入了兩教的法眼,但是,一個宗教若要光大,不取得世俗權力的認可(或者干脆政教合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再高妙的宗教,終歸要沾染俗氣。刻薄地說,佛道之間兩千年的爭斗,大抵是兩教比著諂媚皇帝的過程,這期間,佛教的人間俗氣大約比道教要少幾分,因此有過三武法難,皇帝滅佛。刻板的儒者,有時也加入進來毀僧謗道,以毀僧為主,形成三家混戰局面。不過,到了后來,明白人開始強調三教合一,攪成一團,有飯大家吃,僧道間的敵意才逐漸消失。民國時候大戶人家做道場,一隊和尚,一隊藏傳佛教僧人,一隊道士,一隊尼姑,多聲部念經大合奏,鄉村的廟宇,也多半佛道合一,觀音菩薩和玉皇大帝合署辦公。
分也好,合也罷,宗教在中國,服從皇權的格局是定下來了。盡管不乏篤信宗教的皇帝,但大體上,皇帝對于宗教,無非是用做工具。說宗教是鴉片,從工具這個角度,沒什么錯。不過,鴉片能夠麻醉人,多半在于人自身有弱點,而且克服起來很難。皇帝也是人,無論頭腦多么清醒,做徹底的無神論者,都不可能。一邊用,一邊自家也將信將疑,如果和尚道士不失時機地送上幾頂高帽子,做皇帝的,被自己的工具忽悠了,也未可知也。
道士自創教以來,按道理說,最受寵的朝代,應該是唐朝。唐朝的皇帝姓李,不管這“李”是真的,還是假的,或者真的里面摻了點兒假,反正唐朝的皇帝自我感覺,是李耳的后人,于是唐朝的李家,跟道教遙奉的始祖,有了直接的關系。然而,實際上道教在唐朝,并沒有人們想象得那樣尊貴,在某些時候甚至還處在佛教的下風,道教真正得意的年代,是后來的宋朝。
北宋自宋真宗開始,道教就開始得勢,到了宋徽宗當家的時代,達到了頂峰。宋徽宗是個風流皇帝,有藝術家的氣質,字寫得漂亮,畫也畫得漂亮,坊間還傳說他跟名妓李師師以及詞家周邦彥大鬧三角戀愛,有很多風流韻事。這個精力充沛、愛好廣泛的皇帝,最喜歡的事,除了藝術和女人,就是跟道士膩膩乎乎。
能討皇帝或者其他大人物喜歡的和尚、道士,大抵有兩下子,不是會點兒幻術,就是有點兒口才,再不就能掐會算,陰陽有準。宋徽宗喜歡時間最長的道士,是林靈素。此道口才極佳,在宮中講道,可以把深奧的道家經典,高度通俗化,引入俚語笑話,甚至黃段子,一個包袱接一個包袱,讓聽講的人笑個不停,至于經上的內容,反倒不甚了了。史書上講,林靈素還擅長幻術,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會魔術,只要有人配合,可以把東西變沒了,再變回來,讓大家驚嘆不已。
如果僅僅是說書說得好,戲法變得巧,不過是東京汴梁瓦舍里一藝人,在皇帝面前,就算得寵,也只是東方朔一樣的俳優,沒什么大不了。可是林靈素得意大了,最得意的時候,他被封為通真達靈元妙先生,可以把自己的家鄉溫州升格為應道軍節度,出門前呼后擁,敢跟諸王爭道。我們可以說,在他身上有件道教的外衣,無論說黃段子還是民間故事,都有一層神秘的面紗,因此東方朔比不了。但仔細考證起來,林靈素最拿手也最靈驗的高招,其實很平常也很古老,就是拍馬屁,唯一的特殊之處是,借著神仙的名義拍馬屁,送高帽子換取功名利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