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歷史的天空(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
- 徐貴祥
- 4996字
- 2016-06-23 09:49:25
七
戰(zhàn)斗間隙訓練,別的中隊的訓練都是司令部作戰(zhàn)科組織,梁大牙的中隊卻是由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竇玉泉親自組織。
竇玉泉是個讀過師范的知識分子,因為有點文化,過去一直在川陜的部隊里當參謀,那時候,川陜的紅軍搞肅反,發(fā)起肅反運動的領導人有一個出奇的理論——“工農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錯誤,黨可原諒三分,倘若是知識分子犯了錯誤,就要加重三分。”肅反前的一天,那位領導人偶爾看見竇玉泉正在看一個小冊子,就順手翻了翻,這一翻就壞了,那個小冊子的作者是一位留過洋的軍事指揮員,也是那位領導人正要在肅反中清理的重要目標,再加上竇玉泉當時和婦女獨立團的一名女干部交往甚密,而那位女干部恰好又是竇玉泉頂頭上司追求的對象,肅反一開始,頂頭上司就向上打了報告,密奏竇玉泉說過的一句話,“某某某指揮打仗就是不如某某某”,如此自然大禍臨頭,毫不含糊地被關進了“改造班”,每天要交代思想錯誤,如果交代不出錯誤,那就更是錯誤,屬于“執(zhí)迷不悟”,再往后就是“頑固不化”,再再往后就是“自絕于黨”。倘若不是一場戰(zhàn)斗急需干部,竇玉泉的肩膀上早就沒有腦袋了——那時候殺了多少人啊,沒有理由都照殺不誤,更何況他竇玉泉還讀過“反革命分子”某某某的書呢?何況他還說過某某某指揮打仗不如某某某呢?
打完那一仗,有些“改造干部”相信組織,又交了槍老老實實地回到了“改造班”,不久后大都被殺。竇玉泉卻多了個心眼,跟隨一支作戰(zhàn)部隊回到了江淮根據地,從而躲過大難一場。
有一點竇玉泉沒有想到,當初在蘇區(qū)他曾經受過某某某肅反擴大化的迫害,差點兒成了刀下冤魂,可是到了江淮軍區(qū)之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某某某分子,當時軍隊的一位高級領導人說過這樣的話:“某某某就像一粒毒藥,毒藥投到井里,某某某部隊的干部喝這口井的水,都不可避免地要中一些毒。”
如此一來,竇玉泉就一再背時,沒被某某某殺掉,還要為某某某背黑鍋,又進行了若干次反省,又寫了若干份檢查,這才勉強過關,并在以后的歲月里,憑借勤懇的作風和實戰(zhàn)經驗重新受到重視。
畢竟,竇玉泉是一個經過戰(zhàn)爭而且是正規(guī)戰(zhàn)爭磨練出來的軍人,被派遣到凹凸山以來,也是滿懷雄心壯志,要一展身手,要帶出一支兵強馬壯的部隊。但凹凸山支隊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容易整頓,游擊作風嚴重不說,兵員成分還十分復雜,多數指揮員既沒有軍事理論,也缺乏嚴謹的戰(zhàn)術訓練。如此,他就不能不多操一些心了。
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凹凸山游擊支隊經過收編擴充,眼下共有五個中隊,每個中隊有三五小隊不等,每個小隊有三二十人不均。竇玉泉便向楊庭輝建議,軍中立草為標,凡事都得有規(guī)矩,要規(guī)范編制,合理配備人員和武器,并對小隊以上干部進行戰(zhàn)術訓練和基本的軍事理論教育。這些建議均被楊庭輝欣然接受。
竇玉泉搞訓練是有經驗的,從基礎的動作開始,點滴灌輸,一招一式都按照日軍戰(zhàn)術來,這在戰(zhàn)術上叫以夷制夷。但梁大牙之流卻練得陰陽怪氣。
練習拼刺刀,竇玉泉講了幾遍要領,累得渾身是汗,從出槍出刺護身到側身防衛(wèi)都親自示范,要求得十分細致也十分嚴格。可是讓梁大牙比劃,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張牙舞爪笨手笨腳,還老愛掄槍托子,一急眼了就橫沖直撞。竇玉泉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糾正,糾正多了,梁大牙就不耐煩了,說:“什么一進二退上三下四的,咱記不住。竇副司令你也別老找茬,我這個打法不比你的差,不信,咱倆拼回刺刀試試。”
竇玉泉說:“好啊,我看我不教訓你一下你就不知道厲害。我讓你三槍。”
梁大牙不信邪,拖著根木槍就要和竇玉泉拼。
梁大牙人高馬大,竇玉泉也是高大魁梧,彼此勢均力敵,再加上竇玉泉在參加隊伍之初就是受過嚴格的單兵訓練的,自然不會怯乎梁大牙。
準備好了,就開拼。
梁大牙橫著一根木槍,泰山壓頂一般向竇玉泉撲過去。竇玉泉拉開架式,等梁大牙逼近了,虛晃一槍,倏然一跳,梁大牙就撲了一空,但是梁大牙沒有倒下,抽身殺了個回馬槍,竇玉泉出槍一擋,用力過猛,兩人的虎口都是一陣裂疼。
梁大牙見兩槍沒有刺中竇玉泉,暫停,穩(wěn)住陣腳,耍了個心眼,哇哇亂叫,聲東擊西,左右開弓,把一根木槍舞得呼呼生風。竇玉泉見這家伙又開始亂掄了,不敢貿然還手,連連后退,跳上一個高坎,引誘梁大牙輕兵深入。梁大牙屢次出擊無效,就有些急躁,動作就更沒章法了。竇玉泉賣個破綻,抽身便走,梁大牙見有機可乘,再次出槍,卻不料竇玉泉突然一閃,出槍一杵,梁大牙就摔了個嘴啃泥。
竇玉泉迅速回身,一腳踏在梁大牙的背上,把木槍頭抵在梁大牙的后腦勺上,哈哈大笑:“梁大牙,到底我是花拳繡腿還是你笨腳笨腿?這回服不服啊?”
梁大牙被死死地踩住,動彈不得,叫了起來:“狗日的竇副司令,你也不按章法了,胡來,你耍花招。”
竇玉泉仍然踩住梁大牙不松,任憑梁大牙在他的腳下齜牙咧嘴地求饒,說:“我當然要耍花招,打仗打的就是花招。但是你要把基礎動作練熟了,才能把花招耍好。你前幾次仗打得都不錯,但那都是小打小鬧,也有很大的偶然性。你的對手要是我,恐怕就沒那么便宜。當八路軍的軍官,你還得從頭訓練,要練扎實的基本功。你聽明白了嗎?”
梁大牙說:“我聽明白了。你快松開我,你不能老踩住我不松啊,哎喲,我的肋巴骨……我服了行不行?”
竇玉泉這才哈哈一笑,又使勁地踩了一下,說:“怎么樣,知道厲害了吧?別以為……”話還沒說完,就覺得身子一飄,重心失控,稀里糊涂就被掀翻了。還沒回過神來,梁大牙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拍著屁股叫道:“你厲害個鳥毛灰,老子不過是一時大意讓你鉆了空子。十天后咱們再比劃,我讓你三槍,你能贏我我把門牙打下來給你。”
竇玉泉說:“那好,我等著。”
吃了一次虧,梁大牙就不能小看竇玉泉了,雖然嘴上還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暗暗地留了神,琢磨小日本的戰(zhàn)術,也琢磨竇玉泉的招數,十天之后再跟竇玉泉較量拼刺刀,作風與前大為改觀,結果竟然是竇玉泉以三負一勝敗給了梁大牙。
八
這段時間,沒有大打出手,凹凸山游擊支隊只搞了幾次小出擊,主要的精力還是訓練和整肅軍紀。
雖然拼刺刀跟竇玉泉不相上下,但梁大牙知道竇玉泉是一個有學問的軍事干部,尤其是關于指揮方面,那是為官為將的學問,竇玉泉有些招數,他還是樂意跟著揣摩的,而且悟性不差,很會靈活運用,往往出奇制勝。譬如前不久在黃峰埡反“掃蕩”中,曲歪嘴的小隊抓獲了鬼子官的一條東洋狼狗,梁大牙靈機一動,當場讓人在狗尾巴上綁了四顆手榴彈,擰開蓋子,把拉火環(huán)扯掉就放了狗。那狗一旦掙脫羈絆,就箭一般地往鬼子窩里跑,歡天喜地地炸死了它的老主人藤田少佐和七八個鬼子兵。
梁大牙的仗現在是越打越精了。
這天是個好天氣。晌午時分,梁大牙正在駐地村莊外帶領朱一刀等人訓練摔跤,楊庭輝騎著一匹棗紅色的大洋馬,滿面春風地馳騁而來,一直奔馳到梁大牙的身邊,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警衛(wèi)員,樂呵呵地照著梁大牙的肩膀上擂了一拳。
梁大牙說:“看樣子司令員有高興的事情了,莫非哪里又打勝仗了?”
楊庭輝說:“不光是我的高興事兒,也有你梁大牙的高興事兒。梁大牙同志,上級要我們在鄂豫皖邊擴大抗日武裝,各縣要成立縣大隊。從今天起,你就是陳埠縣的縣大隊長了。”
梁大牙吃了一驚,說:“我的個天,那不是又升官了嗎?”
楊庭輝笑笑說:“是啊,當八路當對了吧?看看升官升得多快?我跟你講,這次我們在凹凸山要成立七個縣大隊,要把隊伍擴充到兩千人以上,干部嚴重缺乏,別的大隊長和政委都是老紅軍干部擔任的,像你這樣資歷的,最多只能當副大隊長。你是第一個當大隊長的,我們把你選做標桿,你得好好干,盡量帶出一批新干部來。”
升官是好事,不過梁大牙又有點疑惑,問:“縣大隊的大隊長是個多大的官兒?能不能騎上東洋馬?”
楊庭輝皺皺眉說:“我們八路軍不計較官大官小。要想騎東洋馬,你得自己繳獲。”見梁大牙黑著臉不吭氣,又說:“你那個大隊長,也就相當于個營團級吧。”說完,帶頭往山坡上走,仍然顯出興致很高的樣子。
梁大牙趕緊跟了過去,不屈不撓地問道:“縣大隊長這個官算是幾品?”
楊庭輝很惱火地看了梁大牙一眼,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七品!”
梁大牙壓根兒不在乎楊庭輝的態(tài)度,咧開大嘴笑了,說:“不賴。七品就是個縣太爺了。管多少人馬?”
楊庭輝忍了幾忍才沒有罵出聲來,咽下一口惡氣,說:“眼下只有你們中隊作為主力基礎,到陳埠縣去開展工作,各小隊升級為區(qū)中隊,到各區(qū)去擴充兵員,加上李文彬同志的抗戰(zhàn)先鋒隊,全大隊要發(fā)展到五百人左右。”
梁大牙一聽這話樂了,嘿嘿一笑說:“行啊,招兵買馬咱有辦法。今晚老子就帶人去打河口集,他娘的弄他幾根機關槍回來,讓弟兄們看看本大隊長的手段。”
楊庭輝勃然變色,厲聲喝道:“梁大牙,你是誰的老子?”
梁大牙怔住了,傻乎乎地看著楊庭輝,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嘟嘟囔囔地說:“咱說話就是愛帶個口頭禪,不是故意罵人的,何必發(fā)火呢。”
楊庭輝就沉下臉,嚴肅起來說:“梁大牙同志,我必須提醒你了,你現在是八路軍的指揮員了,老百姓的習氣要改。我們八路軍是一個有著高度組織紀律的武裝集團,不能僅憑意氣用事,不能說高興了想打就打。大隊長要像個大隊長的樣子,要動腦筋。你明白嗎?”
梁大牙的大嘴張了幾張,想把楊庭輝的話給頂回去,可是轉過臉去一看,司令員的表情很認真,再往細里琢磨,覺得楊庭輝的話似乎有點道理,便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明白了,大隊長要像個大隊長的樣子。”
楊庭輝仍然余怒未消,但見梁大牙沒有頂撞,口氣便緩和了一些,語重心長地說:“梁大牙同志,你要清楚,組織上對你可以說是十分地遷就了。你作戰(zhàn)勇敢,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因此居功自傲。你梁大牙在我們凹凸山游擊支隊里是受到尊敬的。你要珍惜同志們對你的尊敬,要注意保持高大形象。”
這一席話,雖然也是批評,但是楊庭輝把分寸把握得比較好,有褒有貶,褒中寓貶。梁大牙盡管明知是教訓他,聽起來卻不咋覺得不中聽,于是坦然表態(tài):“司令員你放心,往后咱再也不在你面前充老子了。”
楊庭輝點了點頭說:“在別人面前也不能充老子。”
梁大牙說:“司令員說得對,咱梁大牙是個明白人,說得對咱就聽,聽了咱就改。”
楊庭輝的臉上這才顯出一絲笑意,又點了點頭說:“到陳埠縣的事就這么定了。具體的準備工作,等一會兒由司令部姜家湖同志跟你們一起研究。你看還需要什么?”
梁大牙撓了撓頭皮,齜齜大牙說:“倒是真的還有個需要,就不知道司令員給不給?”
楊庭輝說:“只要是我們能夠辦得到的,自然會給你辦。你有要求盡管說。”
梁大牙張了張嘴,想說沒說,半天才說:“算了,就算是開個玩笑。”
楊庭輝說:“你梁大牙一向說話爽快,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有話直說!”
梁大牙說:“說了恐怕也是白說……你……能把東方姑娘給我嗎?”
梁大牙說話的功夫,楊庭輝已經踏上了往坡上去的小路,一只腳在路邊,一只腳在路上,聽了梁大牙的話,被火燙了似的縮回腳,看鬼一般狠狠地盯著梁大牙。梁大牙發(fā)覺司令員的目光很不對勁兒,像是帶著很多毛刺,扎得人眼睛生疼。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先虛了三分,嘴里吶吶地說:“不行就算了,咱這也是……也是……”
楊庭輝冷笑一聲,問道:“梁大牙同志,你個狗日的這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我們八路軍是土匪么?你以為組織上派你去陳埠縣是去當山大王么?你是不是還想要個壓寨夫人啊?啊——你說是不是?”
梁大牙連忙辯解,自然不敢說出心里話,也算是粗中有細,迅速給自己找到一個臺階,硬著頭皮說:“司令員小看梁大牙了,我梁大牙如今已經是抗日軍人了,還是一名八路軍的干部,哪能去想那些歪門斜道呢?我這段時間看出來一個竅門,有東方聞音同志在場,我們隊的弟兄們殺敵訓練就格外帶勁一些。再說,咱這個人是個粗人,得有個仔細的人敲打咱,咱才能進步。自從結識了東方聞音同志,不知是咋弄的,咱就想當個斯文人。你說怪不怪?”
這回輪到楊庭輝吃驚了。楊庭輝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貌似莽漢的梁大牙還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他定睛再一次仔細打量梁大牙,還真不像生病發(fā)燒,也不像油嘴滑舌的樣子,挺認真的。想了一會,楊庭輝說:“好,你的這個要求我記住了,我得跟支隊其他領導研究一下。”
梁大牙說:“司令員我向你保證,咱當真沒有往旁門左道上想。東方聞音同志要是不能跟我們并肩戰(zhàn)斗,你就給我派個軍師吧。”
楊庭輝說:“還沒有顧上告訴你,這次組建陳埠縣大隊,為了加強力量,支隊決定抽調一批戰(zhàn)斗骨干給你們,各區(qū)成立區(qū)中隊,中隊長和小隊長都由老八路干部擔任。”
梁大牙起先沒有反應過來,想了一會突然叫了起來:“司令員,這樣不行,你派老八路干部來,那朱一刀跟陶三河、曲歪嘴他們怎么辦?”
楊庭輝說:“什么怎么辦?提拔使用,到各區(qū)中隊去當副中隊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