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歷史的天空(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
- 徐貴祥
- 2860字
- 2016-06-23 09:49:25
梁大牙怔了怔,瞪著兩只凸出的眼珠子往遠處看了好一會兒,才扭過頭陰森森地對楊庭輝說:“算了,你那個雞巴大隊長咱不當了。”
楊庭輝吃了一驚,厲聲喝道:“梁大牙,你這是什么意思?”
梁大牙不吭氣,蹲在地上,卷了一支粗大的旱煙,吱吱吱吸得火星亂蹦。
朱一刀和陶三河、曲歪嘴等人都是梁大牙擔任中隊長之后提拔起來的小隊長,也都是他的藍橋埠鄉親。在梁大牙看來,這些人都是夠種的,只要認準一個理兒,玩起命來能把腦袋當尿壺摔。前幾次同日軍交手的事實也的確證實了這一點。這次梁大牙當上了大隊長,他想自然應該是水漲船高,小隊長們都應該成為中隊長。可是楊庭輝居然要派老紅軍老八路骨干來當正的,他的知根知底的兄弟卻只能屈居副職,他梁大牙的心中當然不會痛快。再說,派來的老紅軍老八路干部們顯然都是楊庭輝信得過的心腹,功勞大,資格老,往后能像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他們那樣服從自己么?
想到這里,梁大牙的心頭便躥上來一股無名之火,抽完半根煙卷,惡狠狠地扔在地上,站起身來使勁地往上面踩了幾腳,一拍屁股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甩了一句話:“楊司令員,咱把話挑明了,你給我派老紅軍老八路骨干我雙手接著,但是他們只能當副職,不然這個大隊長咱就不當了。”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這落地有聲的一句話把楊庭輝噎得直翻白眼,盯著梁大牙一走一犟的背影,楊庭輝終于忍無可忍了,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簡直是土匪。”
九
凹凸山的夜晚漆黑,凝重的空氣中彌漫著秋草枯葉的潮濕氣息。八路軍凹凸山抗日游擊支隊司令部的幾位主要負責人在駐地梅嶺召開緊急會議,集中研究一個問題——關于是否撤消梁大牙同志擔任陳埠縣縣大隊長職務的任命。
這顯然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如果撤消任命,那么,將如何處理梁大牙?如果換一個結局,仍然保留梁大牙的大隊長職務,那么是否可以派遣東方聞音同志去陳埠縣工作?從其他部隊抽調的老紅軍老八路骨干去陳埠縣縣大隊究竟是擔任正職還是副職?等等。
會議由楊庭輝主持。參加會議的共有六個人,包括楊庭輝,支隊政治部主任張普景,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竇玉泉,副政治委員王蘭田,特委副書記兼支隊副政委江古碑。還有一個就是列席會議的支隊政治部宣傳部長東方聞音。除了楊庭輝和王蘭田年紀超過了三十歲以外,其余人員都才二十郎當歲,竇玉泉二十五歲,張普景二十四歲,東方聞音才十八歲。
這次年輕的會議可以說是一次高度機密的會議。因為在會前私下通氣時,江古碑提出了一個矯枉過正的方案:秘密處決梁大牙。
張普景表示贊成。竇玉泉既不表示贊成,也不表示反對。這就為會議的調子升了級。
江古碑雖然主持特委工作,但特委現在還是個空架子,離不開支隊,他對支隊的事情也很關注。一句話說到底,除了某種隱秘的不可言說的憎惡以外,冠冕堂皇地說,他也不認為梁大牙是個革命者。眼看梁大牙一天天坐大,居功自傲,江古碑感到十分不安。
張普景對楊庭輝一次又一次遷就并且重用梁大牙更是不滿。他認為梁大牙的思想意識形態基本上還是封建腐朽的那一套,參加隊伍動機不純,政治上一塌糊涂。楊庭輝曾經有幾次提出來要發展梁大牙入黨,張普景給予了堅決的抵制。他認為他必須捍衛組織的純潔性,不能因為梁大牙多殺了幾個日本鬼子就降低了組織的標準。殺幾個鬼子算得了什么?革命有更大的目標,有比殺鬼子更重要的事情,他梁大牙能勝任嗎?張普景還特別厭惡梁大牙的舉止行為,覺得這個人差不多就是個惡棍。如果把部隊的指揮權交給這樣的人,豈不是要改變性質嗎?如今他又公開違抗命令,要挾上級,甚至提出荒唐條件,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個人隨時都會脫離隊伍。這樣的人殺不足惜。
張普景知道竇玉泉對梁大牙也有看法,十分希望他能站出來“堅持原則”,可是,竇玉泉卻回避了他的目光。開會的時候,竇玉泉誰也不看,只看房頂上的草笆。盡管竇玉泉也認為,像梁大牙這樣的人,參加八路軍帶有很大的投機成分,這樣的人談不上有什么政治信仰,一旦條件有變化,或者個人意志得不到滿足,他把隊伍拉出去投敵都是極有可能的,但是這些話不到非說不可的時候,他竇玉泉是不會說的,他知道有人會說。
王蘭田對江古碑和張普景的提議持不同意見。王蘭田認為,“看一個人應該歷史地看,長遠地看。歷史地看,梁大牙同志雖然有很多惡劣的習氣,但是他投身抗日的愛國精神是不容置疑的。當初,他雖然在投八路還是投國民黨軍的問題上沒有明確的傾向,走過一段曲折的道路,但是有一點是很明確的,那就是他不會去當漢奸。長遠地看,眼下全民抗戰,像梁大牙這樣舍身忘死的人尤其難能可貴。而且,通過最近的幾次戰斗,已經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了,梁大牙同志在戰術上有了可喜的進步,現在已經不是僅憑匹夫之勇了,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思考一些問題了,基本上進入了一個初級指揮員的角色了。眼見得一個戰斗骨干正在成長,我們還是應該考慮幫助他……”
“可是,梁大牙竟然要求東方聞音同志跟他一起去陳埠縣,動機是不可告人的,是十分惡劣的。”張普景十分激動,紅著臉看著王蘭田,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
王蘭田卻不溫不火,依然平靜地說:“當然,梁大牙同志也有他的問題,有些問題甚至是我們所不能容忍的。我的看法——殺,是堅決不能殺的。但是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的職務目前是不能讓他擔任了。可以讓他繼續擔任中隊長,同時要對他的中隊加強政治工作建設。現在的指導員在梁大牙的面前太軟弱了,要換掉,換上一個有膽有識能夠獨當一面的同志,必要的時候要能頂上去。另外,也可以考慮再配兩個副手。”顯然,王蘭田的意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所提出的方案不能說沒有可取之處。幾位支隊首長為了梁大牙,委實傷了不少腦筋。
張普景悶悶地吸了兩口煙,又扭過頭來問道:“聞音同志,你是怎么想的?”
東方聞音不是支隊首長,只是臨時被指定列席會議,所以不便發言。對于梁大牙要求自己也到陳埠縣去跟他“并肩戰斗”,她感到十分驚訝和困惑。她是這么年輕,又是這樣幼稚,雖然她現在是支隊政治部的宣傳部長,但那只是一個名義,整個宣傳部只有她一個人,實際工作大事小事全由張普景包攬到底,她差不多就是個書記員兼通訊員。對于革命她一知半解,參加八路軍是為了抗日報國。上海淪陷她無家可歸,一到凹凸山,她才逐漸體會到革命二字的深刻涵義,遠遠不是她那顆單純的心能夠明了的。楊庭輝司令員是她父親最器重的學生,父親到遠東尋求真理去了,托孤一樣的把她送到凹凸山,楊庭輝自然對她關懷呵護備至。連楊司令員都說她還是個娃娃,還沒有長大,還要在斗爭中接受磨礪。像她這樣一個人,到陳埠縣又能夠幫助他們做些什么呢?從個人角度上講,對于梁大牙,她的看法是很復雜的。她能夠充分地感受到,像梁大牙這樣的人,似乎是很讓人討厭的,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討厭梁大牙——說到底,她現在還不能算是認識了梁大牙。
東方聞音感受到了張普景落在她臉上的目光的分量,同時也感覺到了特委江古碑副書記在注視她的時候表現出來的復雜的神情,可是,她無法做出抉擇——況且這也不是她的選擇所能決定的。
東方聞音說:“我個人服從支隊首長安排,只要是為了抗戰大局,怎么樣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