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雨(人文閱讀與收藏·良友文學叢書)
- 巴金
- 3460字
- 2016-05-18 12:54:31
“是的,必須忍耐,”吳仁民大大地噴出了一口煙便嗤笑起來。“我知道你還會說,怎樣地著書,出刊物闡揚真理,或者先到外國去研究幾年,熟讀幾本厚書,或者甚至把畢生的精力耗費在舊書堆里,然后自己寫出一兩本大書來,就相信這幾本書會造成一種智的潮流再來感動千千萬萬的人,我勸你不要再做這種夢了。我告訴你,這許多年來李劍虹就做著這種夢,他見著一個青年就向著一個青年鼓吹,應該怎樣讀書,研究學問,學習兩三種外國文,到外國去留學,今年到日本,明年到法國,后年又到比國,這樣跑來跑去把一個人的青春跑完了,于是回到中國來,做什么?來唱高調!因為他們還不知道怎樣把販來的洋八股應用到中國社會上去。其實唱高調的那些還算是好的一種。這時候稍微有一點霧就會迷了他們的眼睛,升官發財在從前是他們所痛恨的,如今卻變成了可走的路了。這就是劍虹的成績,他把一個個有著獻身的熱誠的青年都送進書齋送到外國去,在那里把熱情銷磨盡了才回到中國來,或者回到運動里來。一個個的革命青年就這樣地被斷送了。聽說你不久也要到法國去,好,希望你好好地在那里販點革命方略回來。”
“我——我不一——一定。……”方亞丹遲疑地辯解說,全個臉都變得紅了。兩種思想在他的心里交戰,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不一定?”吳仁民譏諷地說,“就說不去,不更痛快嗎?老實告訴你,大學校,實驗室,書齋只會阻礙革命的精神。讀書愈多的人,他的革命精神愈淡薄。我以后不高興再在大學里教書了。那些資產階級的子弟是沒有多少希望的,我們只該去注意貧苦的青年,我們不必去替資產階級培養子弟。資產階級的子弟,好的至多不過做個學者,然而學者只會吃飯。我最不滿意劍虹的,就是他開口是學問,閉口是讀書,他的理想人物就是個學者。你想,拿書本來革命豈不是大笑話!我看不慣他拿‘讀書’兩個字來麻醉青年,把青年騙得到處跑,所以我常常和他爭吵,陳真怪我愛鬧意見,我知道這事情會使陳真痛心,然而我卻不能夠讓劍虹去做領袖。”吳仁民說到這里又拿出了一根紙煙,但并不去燃它,卻用兩根指頭把它來揉來揉去。
方亞丹是比較相信李劍虹的,而且多少受了一點李劍虹的影響,所以他不能夠同意吳仁民的話,不過他也略略了解吳仁民這時候的心情,便也不再多說話,只淡淡地搖頭說了一句“你的成見太深了,”接著就說:“我去了,后天再來看你。”他開了門,用很快的腳步下了樓梯,于是走出去了。這些聲音很清晰地送進吳仁民的耳里。
“又是一個李劍虹的弟子。”吳仁民嘆息地說了一句話,就不再作聲了,他把紙煙燃起來狂抽,同時在想李劍虹究竟具有著何種力量可以使一般青年那樣信仰。他愈想,愈不能夠了解,同時愈感到自己的孤寂。
門上起了重重的叩聲。
“進來。”
門開了,一個黃瘦的長臉擲進來,接著是穿著藍布短衫的身體。
“蔡維新叫我來拿稿子的,”樸實的臉上露了不自然的微笑。他站在吳仁民的面前。
“啊,我倒忘了!”吳仁民吃驚似地站起來便走向桌子那邊去。“文章昨晚就寫好了,他原說今天早晨來拿的。”說著便在書堆里去找那篇文章。
“今天早晨大家忙著開會沒有人空,所以到現在才來拿。他還說紀念陳先生的文章要你快些做。”
吳仁民把文章找出來了,便順手遞給那人,一面說:“你拿回去罷。告訴蔡維新,我明天去看他。今天人太疲倦了,剛剛從陳先生的墳地上回來。”
那人并不就走卻改換了語調問:“陳先生的墳已經弄好了嗎?”兩只眼睛定在吳仁民的憂郁的臉上。
“是,弄好了,那地方蔡維新知道的。”
“我們要去看他,陳先生那樣好的人會碰著這種慘死。……他媽的,我們要替他——”話沒有說完就被他咽住了。他急急開了門出去,吳仁民沒有再和他談一句話的時間。然而他的未說出的話,吳仁民已經懂得了。
那個漢子的未完的話給吳仁民留了一線的希望,但是漸漸地希望又消失了。
于是寂靜統治了全個房間,再沒有一點聲音響起來。
吳仁民在房子的中央茫然地立了一些時候,不知道應該怎樣做,隨后又走到沙發前坐下去。他不再抽煙了。他的眼皮疲倦地垂下來。他的思想變得模糊,他終于忘卻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一個黑影忽然在他的面前生長起來。是一個瘦削的臉,上面戴著一付寬邊眼鏡。
“陳真!”他驚訝地叫起來。
那黑影照常地坐在方桌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在書堆里拿了一本書翻開來看。
“你已經死了!我們今天才埋葬了你!”
“那只是假象,我并沒有死,”那黑影抬起頭看他,那一雙發射出綠色光芒的眼睛定在他的臉上。但那雙眼睛馬上又埋下去了。接著是一陣使人顫栗的慘笑。“我并沒有死,我是不會死的。”
“我不相信,你拿假象來騙我!”吳仁民半憤怒半惶恐地說,好像在和自己爭辯,他想他的面前似乎并沒有黑影,那只是心的幻象。“你已經死了,一輛汽車在你的身上駛過,就把你的生命取去了。我們已經把你埋葬了,永遠地埋葬了。”
又是一陣慘笑,這一次黑影并不把臉抬起來。“你以為一個人能夠死得這么容易嗎?我費了一生的精力來做一件工作,現在這工作還沒有完成,我就能夠閉了眼睛死去嗎?一輛汽車,幾個兜風的男女,這和我一生的努力與工作成績比起來,算得什么一回事?他們決不能夠毀滅我的。我是不會死的。我要留一個長長的陰影在所有的人的頭上,使他們永遠不會忘掉我。”
“你在說謊!”吳仁民好像在和自己爭辯似地說,“我們就會忘掉你的,而且方亞丹已經說過應該把你忘掉了。你不會留下一點陰影。就在現今,人們一樣地在享樂,在競爭,在鬧意見。而且每天晚上甚至在深夜,你在這房子里就可以聽見許多兜風的汽車駛過,也許每天晚上都會有一個像你那樣的犧牲者,然而你呢,你在什么地方呢?你的陰影又在什么地方呢?我說,只要過了一些時候,別人提起陳真就會驚訝起來:‘好陌生的名字啊!’你還拿永生的話來騙自己!我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了。”
那黑影又把頭抬起來,一雙綠色亮眼睛銳利地在吳仁民的臉上輪了一轉,這眼光非常深透,使得吳仁民的脊梁上也起了寒栗了。突然一個陌生的莊嚴的聲音響徹了房間:“你說我什么時候曾經對你說過謊?我從不曾欺騙過自己。我告訴你:我們的努力不會白費的。將來有一天那洪水會來的。那樣的洪水,地球上從來不曾遇過。它會來,會來淹沒那一切,掃除一切,給我們洗出一個新鮮的世界來。那日子一定會來的。你現在應該忍耐。”
提起忍耐兩個字,吳仁民的憤怒又被激起來了。他瞥見了那黑影手里的書,“社會科學叢書之一”幾個字鹵莽地撞入他的眼簾。他知道這正是陳真著的那一本解釋他們的主義的書,在青年中間散布得很廣。“忍耐?你也要說忍耐?究竟還要忍耐多久呢?是不是要等到你這本書傳到了每個人的手里每個人都能夠了解它的真義的時候呢?我告訴你,那一天是不會有的。書籍根本就沒有用。如水不就是被書本弄成了現在這樣子嗎?還有劍虹,簡直成了一個書呆子。老實說我現在不再拿讀書的話騙人了。我在大學里教了差不多兩年的書,還沒有宣傳到一個同志而且連給資產階級培養子弟的功勞也說不上!把你的社會科學收拾起來罷,要革命,還是從行動做起,單是在一些外國名詞里面繞圈子是不行的。我說現在的社會科學確實需要大革命。全世界的學者如毛,但是到了大革命發生時便是連他們也只配陳列在博物館里了,我們不能夠讓青年再中他們的毒。”
“你為什么對我說這些話呢?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這不再是陌生的聲音,他認得這是陳真的。他知道陳真是怎樣的一個人:拋棄了富裕的家庭,拋棄了安樂的生活,拋棄了學者的前途,在很小的年紀就加入到社會運動里面,生活在窄小的亭子間里,廣大的會場里,簡陋的茅屋里,陳真并不是一個單在一些外國名詞中間繞圈子的人。他怎么能夠拿那些話來責備陳真呢?他想:“我錯了。”但忽然他又警覺似地自語道:“陳真不會到這里來,我是在和我自己辯論罷?”
“我們是應該忍耐的。這不是說忍耐地受苦,是說忍耐地工作,到最后勝利的時候。那一天會來的,雖然我們自己不會看見,但那一天是一定會來的。”這又是陳真的聲音。
他的頭腦發生了熱和痛,陳真的話直向著他的腦子射來。他想一定是陳真在這里說話,因為他決不會和自己辯論,向自己預言,因為他決不是一個說教者!
“這是你,這一定是你!”他狂熱地叫起來,“我在和你辯論說話的一定是你,因為你是一個說教者!不是我。”
然而這一次他錯了,說話的確實是他自己,這屋里并沒有陳真,他在和自己辯論。
他的叫聲使他力竭了,可是在這屋子里并不曾生出一點回響。除了他的頭腦外,再沒有一件東西感覺到他曾發出過一些叫聲。
屋子里老是靜寂寂的,直到三四聲尖銳的汽車喇叭聲響起來的時候。
夜來了,屋子里黑漆漆的,他不知道夜是早或是遲,他也不去摸表出來看。
他伸長地躺在沙發上,身子軟弱無力,連動也不想動一動,他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