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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住了,這只是一陣過云雨,天空中的愁云都被雨點洗凈了,洗出一個清朗的藍天來。那悶熱的空氣也被洗得新鮮了。是一個美麗的夜晚。

在一條馬路上走著吳仁民和陳真。這是一個大都市里的馬路,但并不是熱鬧的一段。馬路中間一條電車軌道伸長出去,消失在遠處的綠樹蔭里。綠樹叢中現出來一長串的電燈,一個連接著一個,沒有間斷,也沒有窮盡。沒有電車經過。只有兩三部黃包車在馬路上慢慢動著。幾個行人很快地走過去了,并不說一句話,好像心中守著一種秘密。兩旁人行道上立著茂盛的法國梧桐。那一簇簇的肥大的樹葉在晚風里微微顫動著,時時撒下一些雨點來,它們是因喜悅而感動了。

陳真大步穿過了馬路,走上了右邊的人行道上,正走到一株梧桐樹下面,被一些雨點打在他的頭上。他不顯出驚訝的樣子,只略略把他的散亂的頭發搔了幾下。他是一個二十五六歲左右的青年,中等身材,一個瘦削的臉上戴了一付寬邊的眼鏡。

吳仁民在馬路中間被一輛汽車阻止了,他隨后也走上了這人行道。他是一個身材略微高的人,有一個圓圓的臉,唇邊留著八字須。他的年紀顯然比陳真的大一些,是三十歲的光景。

“仁民,我說你今天的態度有些不對,你不該和劍虹那樣爭辯。鬧起來不但沒有好處,反給了別人一個壞的印象,劍虹的年紀比我們大得多,就讓他一點兒也不要緊。別人常常說我們愛鬧意見,我們卻故意鬧給人家看,”陳真抱怨那在他的身邊走著的吳仁民說。

“這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的性情差得太遠了。”吳仁民率直地辯護說。“他怪我輕浮,鹵莽。而我卻以為他是一個書呆子,一個道學家。他不會了解我,我也不會了解他。這本來也是不要緊的事情,就這樣也可以過得去。然而他卻要我也像別人那樣恭敬他,崇拜他,我當然辦不到。”最后的一句話是用很堅決的語調說出來的,他又顯出了憤怒的樣子。

“我們也不能夠說他就有那種心思,這不過是你的猜度罷了,而且你已經有了一種成見。老實說你今天的有些話也太使他難堪了。我從沒有看見他像今天這樣地面紅耳熱的。今天我第一次看見他生氣。這可見鎮靜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陳真說到這里,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現了李劍虹的瘦臉和禿頂,和那種氣得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話又說不出口,只是接連地念著幾個重覆的字的樣子。他不覺笑出聲來,但馬上又改變了語調對吳仁民說。“劍虹有許多地方究竟可以使人佩服。我雖然不像如水他們那樣崇拜他,但我也不能夠說他的壞話。”

“如水,你還要說如水?從前張若蘭表示愿意嫁他,他卻拿猜疑和猶豫把她拒絕了。她讓他所謂的良心的安慰和他所不愛的家里的妻子的思念來折磨自己,其實他的妻子已經早死了。到后來他眼睜睜看見他所愛的女子嫁了人,自己好像是一只斷篷的船,跑到劍虹那里去躲避風雨,所以無怪乎他把劍虹當作父親那樣地崇拜,而且我想他對于劍虹的女兒佩珠也許還存了野心,”吳仁民嘲笑地說。

“這倒是很難得的事情。有許多人失戀以后不是自殺,就是墮落,或者到處飄泊。像如水現在這樣子,也還算是很好的。我想靠著劍虹的力量也許會把他的性情和習慣改變一點,要是他能夠和佩珠發生關系,我也贊成。我早說過他需要著一個女子,而且像李佩珠那樣的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對于他倒是很適宜的,”陳真這時不覺想起了三女性的故事。原來他幾年前曾經給他在李劍虹家里常常遇見的三個女子起了個“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那三個女子恰恰可以代表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三種典型。于是這時候三個少女的面龐又浮現于他的腦際。一個是長睫毛,大眼睛,老是微笑著的團團的臉,那是周如水所愛過的張若蘭,她是一個溫柔的女性,也曾愛過周如水,本來可以和周如水結合的,卻被周如水的怯懦和猜疑把她失掉了。她現在到了遼遠的省分去,規規矩矩做著一個大學教授的夫人。他還記得她曾經對他說過“我始終敬佩你”的話。一個是淡淡畫了眉毛染了口紅的瓜子臉,那是喜歡玩弄男子的秦蘊玉。據說她曾經有意于他,但是她現在到美國留學去了,雖然最近還寄了一封信給他。還有一個是富有愛嬌的長臉,那就是剛才說到的李佩珠。她比那兩個都要年青,聲音很清脆,臉上常常帶著善意的微笑。她的頭發很多,平常總是梳成兩根短短的辮子在腦后。

“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我這個綽號倒給她們起得很好!”他想著幾乎要笑出聲來,但是突然的一個思想在他的頭腦里涌現了。他埋下頭,把他的躺在濕地上的淡淡的影子看了一眼,他吃驚地發見這影子是軟軟的,多么無力。他明白了,他恍然明白了。這時候一切對于他不再是像先前那樣地空幻了,在他的前面就立著死的黑影,非常確定。這黑影大步走過來,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耳畔大聲說:“這些女性與你有什么關系呢?你自己已經是一個快要死去的人了。”他驚覺地抬起頭要和這熟習的聲音爭辯,可是這黑影又遠遠地隱去了。他知道這并不是幻覺。這黑影對于他并不是陌生的,這一晌來他不知看到若干次了,他不斷地和它奮斗,他宣誓要征服它,然而事實上每當他想到一些可以使人歡樂的事情的時候,它,這黑影,又威脅地出現了,于是他又繼續著一場更慘苦的斗爭。

奮斗的結果是這樣,這是很痛苦的事,然而他并不曾因此就失掉他的勇氣。他說他非要等到自己連些微的力量也沒有了的時候他決不會撒手的。事實上他并不曾說過一句夸張的話。他的心里充滿著那樣多的愛和恨,他的前面堆積了那樣多的未做的工作,他當然不能夠就想到躺下來閉著眼睛不看見聽見一切,不做一點事的那一天,他更不能夠忍受那思想:自己躺在墳墓里皮肉化成臭水,骨頭上爬行著蛆蟲,而他的那些有著豐腴的皮肉的朋友們卻站立在他的墳墓前為他流眼淚,或者說些哀悼他,恭維他的話語,然后他們就回去了,回到那活動的都市里去了,剩下他一個人,或者更可以說一付骨頭冷清清的躺在土里。他怕這樣的一天很快地就到來,而且他又知道要是他不和那黑影奮斗,這日子也許會來得更早一點。所以即使奮斗的結果沒有用,他還是不能夠撒手的。然而如今在他這樣苦痛地,絕望地奮斗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卻有許多功夫來爭閑氣,鬧意見,這對于他比那黑影更可怕了。

“仁民,我不知道我還能夠活多久,不過我活著的時候我希望不要看見朋友們鬧意見。”陳真苦痛地說,但他還極力忍住心痛,不要使自己的聲音帶一點悲傷的調子。

“鬧意見,你的話也太過火了。我是從來不喜歡鬧意見的,不過說到主張上來我卻不肯讓步,”吳仁民只顧望著前面,并不曾注意到陳真的臉色。他是這樣一個人:他常常只去想自己所想的,他從來不想到去了解別人,他過于相信自己的心,以為那是一面最好的鏡子,它可以忠實地映出每個人的真面目來。“我不能夠像周如水那樣,自己老是隨隨便便做別人的應聲蟲。你總是愛替別人辯護,你總喜歡說我不是。”

“好,你總是對的。你有健全的身體,你有強大的精力,你有悠久的生命,你自然可以和別人爭閑氣。我呢,我只希望早一天,早一天有一點好的現象給我看,因為我活著的時候恐怕不會久了。我沒有什么大的希望,我只想早一天——因為我不像你們。”陳真說著極力咬自己的嘴唇皮,為的是不要使眼淚流下來,他是從來不曾在人面前落眼淚或伸訴悲哀的。然而他禁不住要去揉他的胸膛,因為他起了一陣劇烈的心痛。他接連地咳了幾聲嗽。他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吳仁民恍然地記憶起了陳真是一個患著劇烈的肺病的人,他活著的時間的確是不會長久的了。這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人力可以挽回的。他的死就好像日出日落那樣地確定,而且在朋友們中間早就有人說到這件事了。這并不是新奇的消息,然而在這時候,在這環境里這樣的話卻有點不能入耳了,而況是出之于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的口。吳仁民便掉頭去看陳真,他看見了一個黃瘦的臉,一雙似乎是突出的大眼睛在寬邊眼鏡下發光,他好像受了鞭打似的掉開了眼睛。于是在他的腦里就浮現出了這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的生平: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十五歲就獻身于社會運動;十六歲離了家庭;十八歲死了父親;沒有青春,沒有幸福,讓過度的工作摧毀了身體;現在才二十五歲就說著“要死”的話了。這是一件何等可怕而且令人痛惜的事,然而它卻是真實的,真實到使人不敢起一點希望。他有過一個中年朋友,也是陳真的朋友,那人患著和陳真患的一樣的病,那人也是像陳真那樣地過度工作著,不過不是為了信仰的指示,卻為了生活的負擔。那人也像陳真那樣對他說過“要死”的話,后來那人果然死了。看見一個朋友的死本來不是容易的事;更苦痛的是在這人未死之前聽著從他的活著的口里說出要死的話卻無法幫助他,而這人又是自己所敬愛的陳真。他不覺痛惜地用戰抖的聲音對陳真說:“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說你應該到外國去休息一些時候才好,你的身體近來更壞了。你也應該好好保重,免得將來太遲了。你年紀很輕,將來做事的機會還多著呢!來日正長,不要貪圖現在就賣掉了未來。”說到“來日正長”時他無意間抬頭去望天空。那藍天,那月光,那新鮮的空氣,那綠蔭蔭的樹木似乎都在嘲笑他。他才知道自己是說了多么殘酷的話了。固然對于他是來日正長,他還有很多的藍天,月光,新鮮的空氣,綠蔭蔭的樹木,他可以隨意地把它們浪費,他可以隨意地談著未來,等候著未來,然而對于陳真卻不是這樣,陳真是隨時都會失掉這一切的,他沒有未來,所以不得不貪圖現在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只顧在這寂靜的馬路上走著,但腳步卻下得很慢,各人的心情都在很快地變換著。陳真忽然抬起頭去望天空,他仰著頭向著那無云的藍天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們正走到十字路口,頭上沒有樹葉遮住月光,也沒有車輛來阻礙他們。月光射在陳真的臉上好像一只溫柔的手在撫摩他的臉。他不忍把臉掉開。他喃喃地贊美說:“好美麗的夜!月光真正是可愛啊,更是對于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然后又埋下頭對吳仁民說:“你不就回去罷,我們在馬路上多走一會不好嗎?這樣好的月夜!我恐怕再沒有幾個了。”他這樣說,是因為離吳仁民的住處很近了。

“你為什么說那令人喪氣的話,你也許會再活幾十年也未可知,”吳仁民苦痛地說。“好,陪你多走走是很可以的,而且我比你更容易感到寂寞,我更怕回到家里。……自從我的瑤珠死了以后,我是常常感到寂寞的。家里就等于墳墓。我要的是活動,是暖熱。家里卻只有死亡。前些時候我還有工會里的工作來消磨我的精力和時間。我可以忘掉心的寂寞。現在我卻不能不記起瑤珠了。”瑤珠是吳仁民的妻子,是因難產死的,已經死了一年多了。

陳真沒有答話,只顧仰起頭看月亮,心里依舊被痛苦的思想折磨著。吳仁民卻突然用另一種聲音問他道:“你還記得玉雯嗎?”

“玉雯?”陳真驚訝地說,“你還記起她?我早已把她忘掉了。”

“但是——”吳仁民遲疑地說,他正在開那回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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