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們的理想不被左右(5)
- 致青春:我有我認為對的世界
- 王涌
- 4964字
- 2016-03-23 17:27:36
上小學時,他用上街賣粽子攢下的4元錢買了第一件樂器——一把笛子。他模仿著會吹笛子的鄰居小哥的動作,聽著電臺,跟著感覺學吹,練著練著就學會了。中學時,老易參加了學校的民樂團,不到一年就成了隊長,為了頂上隊里的缺,他很快又自學了揚琴、阮、二胡等許多中國樂器。
“我很勤勞。”老易不承認自己有音樂天賦,“我想做好一件事的時候就會很有動力,會非常努力,不管費多大的勁我都要做到。”
我們邊吃邊談,身后響起巴赫的協奏曲。老易的粉絲小戴提醒我們,要仔細聽老易家的音樂,他把這稱為“洗耳朵”。對于小戴這樣的粉絲兼發燒友來說,老易家的碟與音響的效果已經達到了凈化耳朵的地步。小戴今年33歲,廣東人,10年前在南京大學讀書時,恰逢老易在南大辦音樂講座。“那晚太震撼了,雨果唱片制作的‘圣手簫王’張維良的一張《醉笛》瞬間就把我‘毒’倒了。”從此,他就成了雨果的忠實粉絲。
不過老易卻說,當初創辦雨果唱片是“無心插柳”,他的夢想是做一個出色的樂手。
1977年中學畢業,已經小有名氣的老易應當時新加坡人民協會華樂團指揮吳大江之邀,擔任香港中樂團二胡演奏員。1979年,他又轉到香港音樂事務統籌處工作,擔任更多幕后的統籌工作。工作之余,他還在香港中樂團、愛樂民樂團等樂團當指揮。老易喜歡收集錄音設備,也常常把樂隊的彩排錄下來,拿回家去訂正。有的錄音錄得精彩,就不斷有朋友勸他出版。1984年,還真有一家新加坡唱片公司為老易出了三張指揮專輯,在新加坡的反應也不錯。
后來,一些香港公司知道了老易會錄音,就請他去幫著錄古箏、二胡等一些民樂。因為當時有正職,收入也不錯,老易也只是在暑假時去接些活。然而,出了十幾張民樂專輯之后,老易和音樂公司開始有了矛盾:“之前錄的琵琶、古箏都是些受歡迎的傳統民樂。我想錄古琴,他們不愿意。”
有些不甘心的老易自己制作了三盤古琴磁帶,但他熟識的公司都覺得沒有效益,不愿意出版。于是他又試著給寶麗金、HNH、EMI三家大公司寫信,希望他們能夠出版,兩封信石沉大海,HNH倒是回了信,卻是拒絕。
就這樣,為了做出自己喜歡的音樂,老易決定創辦自己的唱片公司。
“我心里也沒有不服氣,只是覺得不應該嘛!這是最能代表中國的音樂。”25年后回憶這一段,老易沒有一點激動的情緒。他說自己很少有情緒的波動,是個理智的人。不過有時理智的老易也會達到“一根筋”的程度。
20世紀80年代,北京故宮里有個古琴專家叫鄭珉中。為了請他錄制古琴音樂,老易專程去故宮找過他三次。但最終鄭珉中還是以有個同門師兄彈得比他好的理由拒絕了老易。“我心態很平和,不錄就不錄。”老易一臉淡然,但說起每一次去找鄭珉中,在故宮里走路走到“半死”的情形,我們還是能還原出當時那個“不管費多大勁都要做到”的老易。
1988年,雨果唱片發行了專輯《廣陵琴韻》,匯聚了張子謙、戴曉蓮和成公亮三代同門大師。這張唱片不僅獲得了市場上的成功,也成為了民樂中的經典。1991年,錄完這張碟不久,張子謙與世長辭,這張碟成了他的絕唱,也為中國民樂留下了重要的史料。
一席家宴持續了2個多小時。在享受完最后的一道甜品“鮮奶芋頭”后,老易開始對我們這些“唱片菜鳥”進行“拯救性”的啟蒙。他走到唱片機旁邊,拿出一張CD:“你們現在要聽到的是日本的最高水平。”這是一張鄧麗君的唱片,老易試播了十幾秒,然后停下來說:“現在來聽聽我們自己錄音的最高水平。”同樣的前奏再一次從音響里漫了出來。
老易停下了這張CD,又換回剛才的日本版。我們反復試聽開頭的這一段,來回三次,這兩張CD所蘊涵感情的差別也一次比一次明顯。最后,小戴的一番話點出了我們無法確切形容的區別:“老易的唱片是還原歌手或樂器的原音,而其他唱片公司出的碟只是在取悅人的耳朵。”
“我們的碟和別人的不一樣,它會讓人感動,從來沒有過的感動。”老易取回CD,輕輕地蓋上盒子說。
不容易賺錢的生意
老易不緊不慢地開車從小區里出來,街道本不狹窄,但卻因為違章停了很多車而擁堵起來,一輛車還突然停在了路的正中央。老易抱怨著說:“這就是中國特色,什么都走捷徑,不考慮長遠,不會為他人著想。”說這些話的時候,老易除了看不慣以外更多的還是無奈,“這樣的事太多了。”
家宴后的第二天,老易帶我們去他的錄音棚參觀。錄音棚是一套躍層的住宅,樓下的客廳被改造成一個大型錄音室,樓上的房間則被重新裝修成五個小錄音室。老易告訴我們,這個錄音棚里的設備已經達到了國內最頂尖的水平,每個房間都經過了特殊的處理,來幫助加強錄音效果,或者用行話說叫“還原”,還原聲音本來的質感、演奏時的相對位置和真實的感情。
老易讓他的助理小文拿出他的一些“珍藏”(錄音器材)。“這支麥, AKG422,是我們雨果的第一位‘員工’。”他指著一支看起來很普通的麥克風說。“這支,Neumann cmv563,就是蔡琴拿著拍專輯封面的麥。”他又拿出另一支鑲嵌著一顆藍寶石的銀色麥克風說:“是1947年德國造的,質量非常好,從1951年進入中國,到被我買到,再到現在從來就沒有壞過。”他嘆了口氣:“所以我說‘溫故而知新差’——現在的東西,質量都很差。”
老易一邊向我們展示他的收藏,一邊向我們談起了“生意經”。
“兩三年前,我們一個月做兩三張碟,現在一個月只做一張了。”老易說。
“為什么?”
“因為我太忙了。一個月給大公司做加工服務,要做五六張碟。”他回答,“而且大公司有個不好的毛病,總是希望你在第二天就完成交給你的活。”
“為什么要做那么多加工?”
“給大公司做服務沒有風險,自己出碟還是有風險的。”他繼續說。老易自己有個“三三四”經驗,即雨果出版民樂,十張里基本上是三張賺錢,三張虧錢,四張不賺不虧。所以在民樂這一塊,雨果是勉強持平。真正讓雨果唱片維持下去的,是它的錄音技術。雨果每年都為大品牌的很多母帶提升錄音品質,包括環球、華納、索尼等都是雨果的客戶。“這些大公司都是在了解了雨果的錄音技術之后,自己找上來的。”
“在中國做唱片太難了。”老易感嘆。
在老易看來,就像在小區里開車,中國的環境就決定了很多事情是作為個人再怎樣也無力改變的。
雨果剛成立時,因為是香港公司,在內地拿不到音像制品的出版編號,只好找內地的一些公司做代理。很多公司看見雨果碟賣得好,便直接盜版再拿出來賣。雨果為了保證質量,每張碟只產1000張的特點也給了盜版巨大的機會,一些公司就干脆走捷徑,靠著賣雨果的盜版這一本萬利的生意做成了大公司。
“拷貝、粘貼對什么行業都造成了很大的傷害,甚至作曲都有這種情況,有的人寫第三樂章,直接拷貝、粘貼第一樂章,就改一個調子,太可笑了。”老易每次提到那些讓他鄙視或者看低的東西的時候,眼角都會向右上方明顯地一挑,好像說完就想拋在腦后不再想起一樣。
“有的盜版做得實在太過分了!”老易憤憤不平地說。2005年雨果推出著名的“LPCD”,即有黑膠音質的CD后,盜版也如雨后春筍般一夜涌現出來。“有一次的唱片展會上,一個公司盜版盜得太猖狂了,就在我們旁邊擺展臺,包裝內容都一樣,就在我們的專利LPCD后加了一個R。”
老易無法忍受,便去質問盜版的公司,而負責人反倒囂張地對他說:“你去告啊!”說到這里,老易的眼角上揚了很多次。
老易真的提起了訴訟,令他驚訝的是,由于盜版公司賄賂了審判人員,一審竟然是雨果敗訴。老易不是個容易罷休的人,他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還去新加坡的新聞報上發表聲明,并再次上訴。老易說,當時他已經想好了,如果再不行就去《紐約時報》揭露。“在中國有時只能用‘中國式’辦法應付。”老易無奈地說。
歷時兩年,雨果才在二審中勝訴,盜版公司象征性地賠償了十幾萬元人民幣。搭進去的錢老易沒多提,他說更重要的是爭了一口氣。
事情過去兩年,老易已經淡然,“當然我們不能套用新加坡的成功模式,中國這么大,很復雜。”老易說自己現在已經不會那么鉆牛角尖地去起訴每一家盜版公司了,“很多事情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改變的”。碰到嚴重的盜版,他也只是發信去警告,只要盜版的公司不再使用,這事也就作罷了。“這是個氛圍的問題,我只管做自己的就好了。”
老易告訴我們,在民樂這個小眾市場,除了盜版,他幾乎沒有競爭對手。“雖然他們想做,但到最后都會失敗。”這話或許不假。雖然業內都認可雨果的品質,但是不管怎么樣,相比較于流行音樂,民樂只是一個狹小的市場。而且在日漸萎縮的唱片業里,這個市場仍在慢慢縮小。
下午,老易又帶我們去看了雨果唱片在廣州市區的專賣店。他很少到這家店“巡視”。我們在家宴上認識的張政就是這家店的負責人。專賣店位于機場路的唱片批發市場,張政告訴我們,幾年前,唱片批發市場還是整整一座大廈,而現在就只剩下一座大廈里的一層了,而且這一層的店面也在慢慢減少。
這是端午節長假的第一天,整個市場里客人很少。
“你對這個生意的未來看好嗎?”我們很為張政的業績擔心。
“我們其實不看重生意。”張政的回答令我們驚訝,“我們要把這些音樂保留下來傳下去。真正做民樂是不賺錢的。就出版來說,制作1000張就賣幾十張,一款專輯的制作費至少十多萬,成本根本收不回來。特別是比較民俗的那種,確實很不好賣。”
“賣不出去為什么還要做?”我們理解不了他的商業邏輯。
“因為易先生覺得這個有價值啊。他有獨特的一面,藝術性很強。”張政回答。
后來,我們把這個問題重新提給了老易,他承認:“說得不好聽點,做音樂我是給自己聽的。我有自己的尺度,感動了自己就能感動別人。這個領域也有別的人在努力,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道路,大家的方向不一樣,做出來的東西也不一樣。”
不會大虧也不會大賺
老易的家里也有一個工作室。他一個人在這間工作室里忙活一下午,就能完成一張母帶的后期制作。
“有很多人說我錄音的時候是憑感覺。其實這不準確,是先有數據,先有精度和準度,才能談感覺。”老易每天開始工作之前都會細致地調試機器,并做詳細的記錄。對待設備,老易的要求絕對是超級苛刻的。
“這是我們做的音響線。”老易從地上撿起一根白色的粗線對我們說。因為不滿意市場上的音響線,老易自學了電線原理,發明了新的音響線。“我把它命名為‘梅里雪山’,因為很大氣。”
有時,我們感覺很難將老易界定為藝術家還是技術人員,他擁有技術人員對專業知識的精通和鉆研力,也有藝術家的鑒賞力。他像是跨越在技術和藝術之間的人,能將這兩者結合起來。或許正是因為如此,雖然行業不景氣,受眾市場不大,但雨果唱片仍能找到存活的方式。正如老易自己所說:“雨果錄音的水準高并不是哪一項做得特別好,而是由每一個環節的細致共同組合起來的。”
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老易不像個商人。他時常會隨著自己的性子或好惡來做出一個商業決定。
老易講過一個故事:曾經有一個歌手想找他錄音,于是他領著她參觀了錄音棚。歌手以為老易肯定會為她制作唱片,便隨意挑起了毛病,這令老易很不高興,于是斷然地拒絕了這筆生意。
迄今為止,雨果和藝術家的合作模式仍是做一張專輯簽一次合約。大的唱片公司一般付給歌手的薪酬大概是銷售量的5%到15%,而在雨果,付給樂手的酬勞一般只是事先就商量好的一筆定量的制作費用。
由于雨果不會真正簽下某一個藝術家,所以每錄完一張專輯之后,雙方都會恢復自由身。藝術家可以選擇跟別的公司合作,雨果也可以選擇樂手。不過老易的雨果有個暗含的規矩:“如果他一直跟雨果合作,后來去了別的地方,雨果不會攔著,不過我也不會再給他錄音了。”在老易看來,這是對他專業性的褻瀆。
老易是個自負的人。就像他對自己的音樂有自己的標準一樣,他待人接物也有自己的原則,不會因為任何商業因素而妥協。2008年,奧組委邀請他為奧運會錄音,老易開價一萬,但奧組委認為太貴,希望他能有一些“奉獻精神”。大多數商人肯定會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宣傳機會,而老易卻不這么想,“我為什么要奉獻啊?這是我的專業,就應該有價值。”老易說:“我不是生意人,不會討價還價,我只會說可以不可以。”
“雨果要想玩花樣,是可以賺很多錢的,但是我不愿意,不愿意砸自己的牌子。”老易說,“我求名嗎?求利嗎?沒有這個必要。”
老易覺得命運之神一直眷顧著他,“我好像從來沒有為錢發過愁”。雨果最開始起步時,老易還在香港音統處工作,那時他的薪水非常高,月薪有三四萬港幣。1993年起,雨果開始有了收益,老易也辭去了香港音統處的工作,將近20年來,雨果雖然沒有大賺過,也沒有大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