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隊長問:你描述一下那把刀?
李功答:就是我家用的水果刀,夏天時候買的,切西瓜用的。
老隊長問:刀子的尺寸?
李功答:三十多公分長吧。
老隊長問:繼續說。
李功答:我去了外屋,我爸聽見屋里有動靜,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沒事,他就繼續拾掇。當時他背對著我,我對準他的脖頸就扎了一刀,他哎喲了一聲。他沒想到我會扎人,捂著脖子想往屋里跑,我又扎了一刀,他就倒地上了,然后我就進了他們的屋。本來我媽已經睡著了,可能是聽到我爸的叫聲,就醒了,見我進了屋,問我怎么了,我沒說話,抄起旁邊的一個枕頭就悶她臉上了,接著朝她脖子就是兩刀,她撲騰著,嗚嗚了幾聲就沒音了。我沒多想,又去了最西屋,當時我妹妹正在一邊聽歌一邊做卷子,根本沒聽到外面的動靜,我上前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她身子向后傾斜,我抱著她的腦袋,刀子對著喉嚨就下去了,她斷氣之前還叫了我一聲哥呢!
老隊長問:你為什么要扎死他們?
李功答:……
老隊長問:你的兩個孩子呢?
李功答:把他們都扎死后,我就跑到外屋抽煙,等了半天,去里屋把倆孩子的眼睛蒙上,也扎死了。
老隊長問:你為什么要扎死他們?
李功答:……
老隊長問:為什么蒙上他們的眼睛?
李功答:我不想他們看見我。
老隊長問:為什么不想他們看見你?
李功答:他說讓我殺了所有人,我說孩子還太小,他說他們死了,孩子也沒人照顧,不如一塊兒殺了痛快。
老隊長問:誰說讓你殺了所有人?
李功答:……
他再次抬眼看了看房頂子,然后鬼鬼祟祟地低下了頭,整個訊問過程中,他不止一次做過這個動作。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就在我們的頭頂上方。
我忽然想到白天在李功家東屋撞到的那雙酷似人腿的東西,那一刻,我竟不敢抬頭了。
之后不論老隊長怎么追問他殺人動機還有他口中的那個“他”,李功都沉默不語,至于其他細節,他說得很清楚,甚至到了細致的地步,在整個訊問過程中,他沒有表現出一絲愧疚,反而顯得很坦然。
他越是坦然,我和邱楚義就越覺得害怕。
這起滅門案就這么破了,甚至沒有所謂的破不破,兇手自首,供述完整殺人過程,唯獨沒有說明殺人動機。
而在我們同期的調查中,李功的親友、同事和鄰居都說他人很好,從不惹是生非,和家人關系也不錯,雖然他老婆有點強勢,但也是個熱心腸。對于他殺了全家六口,所有人都大呼不可能。
但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
有人說李功被鬼附身了,有人說李功有精神病,還有人說李家風水不好,招惹了不干凈的東西,各種說法,一夜間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在隨后對他進行的精神病司法鑒定中,醫生給出的鑒定報告證明他精神正常。
在將李功送進看守所前,我抽掉了他的腰帶和鞋帶,他突然對我說:“你是不是特想知道我為什么殺人啊?”
當時我和邱楚義都在,我沒說話,邱楚義問:“你什么意思?”
李功說:“他說你們特別想知道,但我不能告訴你們。”
邱楚義說:“你少他媽的在這嚇唬人,別以為你這么說,就能逃脫法律的制裁!”
李功說:“我要走了。”
他的這句話說得很突兀,并沒有承接邱楚義上面的話。
然后我和邱楚義就將他關進了警車,去看守所的路上,他臉上一直都掛著奇怪的笑,很僵硬,好像貼上去的一樣,我和邱楚義坐在他對面,甚至都不敢直視他。
警察怕殺人犯,說出去都讓人笑話,但當時的我是真害怕,但究竟怕什么,我自己也說不清。
在把李功關進看守所的當晚,他就死了。
看守所的號間有所區分,普通號子里一般關十到十五個犯人,而殺人犯則會被關進雙人號,鑒于李功是滅門案的兇手,案情重大,就將他關進了單人號,還配了專門的看守。
進了看守所,剃頭洗澡換號服,對于殺人犯,手銬、腳鐐自然是不能少的,看守所內部的手銬和腳鐐是特制的,手銬中間會有一條鐵鏈子直接連著腳鐐,非常緊繃,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限制犯人的動作。據當晚的看守說,在將李功關進號間時,他很鎮定,甚至向看守要了一根煙。
他抽完煙,對看守說:“我要走了。”
那看守說:“走個屁,進去睡覺。”
接著他進了號子,半夜的時候,看守例行巡視,走到那間號子前時,發現李功站在床板子上,腳尖著地,整個身子向上,仰著頭,脖子更是拉得老長,那看守嚇壞了,哆哆嗦嗦開了門,急忙沖進去,后來他在做筆錄的時候是這么說的:“當時我沖進去,就想把李功抱下來,但他的身體好像被什么鉤住了,根本拉不動,但當時除了他以外,我什么也沒看到,直到后來我叫來其他人,費了老鼻子勁才將他抱下來。”
不過,什么也沒看到,不代表就沒有其他東西。
李功就這么突然死了,他的詭死給這起滅門案蒙上了一層鬼氣,就連老隊長王強都說想不通。
據后來為李功做尸檢的法醫說,他是頸部血管遭到強烈的向上牽引,腦部供氧不足導致窒息死亡,就是所謂的吊死。
普通人的脖子長度一般在十公分左右,但李功的脖子卻足足有二十公分,硬生生地被拔高了一截。
李功死后,分局內部開案審會,當然開會的都是局領導們,唯一參加會議的非局領導就是老隊長王強。會議開了很久,從早上一直到晚上,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最后給出了結案報告,對于李功殺人的動機解釋為內向壓抑誘發的神經質人格,李功家庭積怨頗深,父母從小對他管教嚴厲,結婚后老婆又過于強勢,長期積壓下來導致了慘案發生,至于李功的死,則解釋為某種突發疾病。
老隊長回來后,就是這么跟我們說的,邱楚義看了看我,吧嗒吧嗒地眨眼睛,沒說話。我聽了這些之后,情緒挺激動的,當場就做出了反駁,我說出了李功滅門案的幾個疑點:“其一,李功的殺人動機有問題,他到底為什么殺人是這案子最大的疑點。雖然他性格內向,和父母老婆關系也不如表面和諧,但很多家庭都存在這種矛盾,況且當時他回家時給他爸買了最喜歡吃的鴨血豆皮,如果他真想殺人,就不會那么做了,也應該提前做好殺人準備。這么說來,他的殺人舉動很可能是臨時起意的,他殺人前沒和任何人吵架,只是被老婆念了幾句,也沒有特別過分的話,就算是長期積怨,總該有個激發點的,所以他的殺人動機絕對不是家庭積怨;其二,李功在說殺兒子的時候,提到了有人告訴他要將他們全家殺掉,甚至在后來走的時候又提到了這個‘他’,這個‘他’到底是誰,是真有其人,還是他故弄玄虛,我們還沒弄清楚;其三,我在第一次進案發現場時,曾經撞到了某種透明異物,應該是懸在房頂上的,在對李功進行第一次訊問結束的時候,他反復抬眼看了房頂,好像房頂上有什么可怕的東西,而李功死的當晚,看守也提到了一股懸在上方的看不見的怪力,這一切又該怎么解釋呢;其四,李功曾經兩次說他要走了,就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一樣,但他沒求助,甚至在死前向看守要了一根煙,好像是死刑犯上刑場前的上路煙,這也很可疑的;其五,李功殺害家人,基本都是一刀完事,跟有經驗的老手一樣。從他的敘述和現場勘查看來,他也沒任何猶豫,就想直接把他們殺了。據我們了解,平常的他連一只雞、一條魚都不敢殺,這強烈的反差不值得深究嗎;其六,李功在供述整個殺人過程的時候,沒有表現出一絲愧疚,甚至在將全家殺光之后,沒有逃跑,而是選擇主動報案,這也不符合一個殺人兇手的心理;最后,李功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什么將他的脖子拉成那個樣子,死狀還那么古怪,說突發疾病完全就是扯淡啊,誰會相信!”
當我像機關槍似的將這些疑問說出來的時候,老隊長王強語重心長地點了一根煙,說:“大通啊,你確實比其他人要心細,你提出這么多疑問,聽著也很有道理,這證明你在用心辦案子。”
我說:“既然您也覺得這些疑問有道理,那更應該好好查一下啊!”
老隊長說:“有道理不代表就一定查得清,因為這世界上好多事情根本沒辦法解釋清楚,也解釋不清。”
我說:“可我們是警察啊,破案找真相是我們的工作,難道還要指望老百姓嗎?”
老隊長說:“你說得沒錯,破案找真相確實是我們的工作,但你也要明白,有些案子能破,有些案子破不了,老百姓需要一個說法,我們就必須給一個說法,至于他們相信與否,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我本想繼續反駁的,但邱楚義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心想既然老隊長都這么說了,就不好再和他抗辯下去,那就這樣吧。
本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沒想到一個月后,12月27號一大早,邱楚義就接到指揮中心轉警,有人報警說殺了全家三口,當時我正在宿舍里呼呼大睡,邱楚義踢門進來,說:“又發生滅門案了!”
自從一個月前發生滅門案后,我聽見“滅門案”三個字就害怕。
這次我們沒有直接趕過去,而是和技術中隊,還有老隊長王強一起去的。一路上,我們幾個都沒說話,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這次滅門案的發生地點還是在南郊新村,具體地址是南郊新村10組12號,我們趕過去的時候,報案人同時也是兇手的范良子正坐在正房前的臺階上,一臉笑意,這讓我想到了一個月前的李功,當時他也是坐在臺階上,就跟等我們過來一樣。
兇手等警察,真是詭異!
說真的,我挺害怕他開口的,我害怕他說出和李功一樣的話,你們來了啊,像是在熱情地迎客。
邱楚義和其他幾個同事將范良子制服了,然后帶了回去。
我跟老隊長進了現場,現場很慘,范良子的老婆倒在里屋門口,全身被砍得沒有一處是完整的,血淋淋的,而他的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則都倒在了里屋的角落里,頭上,脖子上,后背上都是傷口,血肉外翻,死前,姐姐還死死抱著弟弟。那時候正是年底,大冬天的,我們都凍得直跺腳,尸體也早就涼透了。
他殺人的兇器是一把斧子,就丟在外屋的灶臺旁邊。
老隊長蹲下,看著那對血肉模糊的姐弟,說:“這家伙是瘋子啊,下手真狠毒,虎毒尚不食子,這都是他的親生骨肉啊!”
我站在旁邊,吞了吞口水,沒說話。
在離開現場前,我刻意將所有房間都走了一遍,我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我想碰到在李功家東屋撞到的那雙“人腿”,這或許是這兩起滅門案之間的關聯;一方面,我又希望自己什么都碰不到。
從西屋一直到東屋,我確實什么都沒有碰到。
我有些失落,出屋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啪嗒”一聲,我轉頭,發現桌上的花瓶掉地上了,那瓶子在桌子的中央,距離桌邊有十幾公分,如果不是外力作用,是不會掉到地上的。
但這個屋里除了我沒有別人了。
還是說,這個屋里還有一股我看不到的力量。
或者,別的東西?
我盯著碎了一地的花瓶碎渣,然后又看了看桌子,那桌子距離房頂大約一米六左右。
一米六,一個普通女孩子或者女人的身高。
想到這里,我不禁吞了吞口水。
那瓶子上方不會……
我站在原地,直到離開,我都沒有走過去驗證我的想法,我忽然害怕了。
經過訊問,范良子對于他殺害老婆和兩個孩子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但問及動機時,他只是不停地癡笑。
老隊長問:“你笑什么?”
范良子說:“他不讓我說。”
他口中的這個“他”讓我們想到李功在訊問筆錄中提到的那個“他”,他們是同一個人嗎,還是“他”根本就不是人,這個沒名字、只有一個代稱的神秘東西連續出現在了兩起滅門慘案中?
范良子很淡定,就連老隊長王強這種有著幾十年訊問經驗的老刑警都對他束手無策,不論怎么問,他就是不說話,最后連老隊長王強都急了,大吼道:“你小子到底為什么殺人?”
范良子還是癡笑:“他說了,不能說。”
之前但凡有命案,抓到兇手的,邱楚義都會毫不留情地給殺人犯幾個耳光,以示憤怒。雖然警察不能打人,但老隊長也默認,不管怎樣,他們都殺了人。邱楚義樣子兇,又長著一對牛眼,光是瞪眼,很多人就怕了,而這兩次,他都躲得遠遠的,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根本不敢動手。
其實,雖然我這么說邱楚義,我自己也和他一樣,對李功和范良子也是避免靠近,即使是在為他們做訊問筆錄的時候,我也只是負責低頭記錄。
關于滅門的動機,范良子一直沒問出來,在后來對他進行的精神病司法鑒定中,醫生給出了他精神正常的報告,他在做訊問筆錄的過程中也表現得思維清晰,說話也有邏輯,確實就是正常人。
但恐怖的是對于殺死老婆孩子,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愧疚,就好像做了一件大好事。
在隨后對他親友的走訪中,他們都說范良子是一個老實巴交、誠實穩重的人,根本不可能殺人,還是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他們不能想象他舉起斧子,不顧她們的哀求,毫不留情地砍死溫柔賢惠的老婆和乖巧懂事的孩子,一斧子、兩斧子、三斧子……直至將那三個他最親的人砍得稀巴爛。
第一次訊問結束后,我們將他送進了看守所。
鑒于一個月前李功的詭死,在進行24小時內的第二次訊問前,看守所方面派了專人貼身看護范良子,以防發生不測。雖然這種防范顯得有些疑神疑鬼,但防患于未然總是對的。
在我們接下來的訊問中,范良子還是不說殺人動機。最后,他被老隊長問煩了,甚至說了一句:“就當是為人民服務了。”
當時聽到他這句話,我真想一個大耳刮子抽死他,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他的老婆和孩子啊,他竟然說得這么輕松,跟殺雞、殺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