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吃少穿的五六十年代,魏家和砂山地區大部分家庭一樣,也是別無長物的。但承繼祖上和偶爾購入的豎版線裝書和橫版簡體字書也攢了不少。每到晚上,識文斷字的魏家老小都要各取所需地隨意閱讀,從來沒人出去跑張家串李家地飛短流長。父親魏景林眼睛不好,不大敢看書,便總是無聲地手捧茶壺端坐一隅。母親李忠敏則不光在家務之余津津有味地遍讀群書,還能栩栩如生地把書上的故事講給尚不會讀書的孩子們,把書的魅力以及知識帶給她這個人的魅力源源不斷地展示出來。
1960年,在那個全國都陷入填不飽肚子的饑餓年代里,10歲的魏書生也開始了他最初的精神饑餓,為了買回那套他渴望已久的《西游記》,他頭一次花去了積攢多時的一元三角錢“巨款”。當他獨自買書的狂喜過去以后,不免有些恐慌,畢竟家里已經揭不開鍋了呀。可父親母親不僅沒批評他,還為他掌握了買書這個學習的重要步驟而獎勵了他一頓有干糧的飽飯。魏書生逛書店的習慣,從那時起一直保持至今。
在魏書生的記憶里,母親從來沒和他發過脾氣,從來不對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們發號施令指責訓斥,凡事都是講道理,和孩子們商量著處理他們遇到的問題。按魏家家譜排下來,魏書生屬于“賢”字輩,并且是“賢”字輩中的長孫,因此魏書生出生后老人們給他起名魏賢生。后來,當魏書生該上小學時,當李忠敏知道兒子已經懂事了,可以有自己自主的選擇時,她便把魏書生叫到了面前。她說:“孩子,他們愿意你叫魏賢生,可我想讓你叫魏書生,我想讓你名字里有‘書’,讓你一輩子離不開書,你的意見呢?”魏書生已經聽慣了母親用商量的口吻與他說話,他也習慣了即便與母親意見相左,他也可以表明自己的態度。他對母親說:“我也想叫魏書生,我也想一輩子不離開書。”
從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至1968年魏書生去盤錦農村成為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那是一個改名大流行的混亂時代,街道名、店鋪名、農村公社名、城里工廠名,全都被改得紅彤彤火辣辣的,男女老少們把改名更姓當成了“忠于”和“緊跟”的標志。于是先后有人建議魏書生改名魏東、魏彪或魏國、魏軍、魏黨生,魏書生堅持自己的意見仍叫魏書生,母親李忠敏給予了支持。
書生愛書,幼年魏書生在家庭熏陶下養成了熱愛閱讀的習慣,抓到什么書看什么書,什么書都能讓他看得廢寢忘食。從開卷有益的角度說,這些早期的廣泛閱讀,拓展了他的視野,豐富了他的知識,訓練了他的自學能力,為他后來的治學打下了基礎,使得他從小學到中學,不管數理化還是文史地還是音體美,各科成績都能名列前茅,能從從容容地當好班級的學習委員。但這一階段,畢竟他的閱讀還只是少年人的吞咽式閱讀,囫圇吞棗,生吞活剝……
他的閱讀真正進入為我所用的理性階段,也就是伴隨著閱讀進入到一個對自我、對社會、對世界的思考剖析質疑批判階段,則開始于1965年他15歲時。那一年,魏書生是怎樣與哲學相遇的,連他自己也記不準確了,他能記得的是春天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手頭出現了兩本哲學書籍,一本是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綱要》;一本是大開本的高校教材《哲學講義》。他首先漫不經心地翻開了《辯證唯物主義綱要》,可讓他無法想象的是,一讀之下他竟感到了心醉神迷,而在以前,對他這個喜歡練武術的年輕人來說,只有武俠小說才能產生如此的效力。他立刻一鼓作氣地把《哲學講義》也讀完了,這一回,他覺得哲學對他是真有魅力了,其魅力甚至超過了武俠小說,能夠使他在迷醉之后得到清醒,得到一種醍醐灌頂般的大徹大悟……魏書生對《辯證唯物主義綱要》和《哲學講義》反復閱讀,又到各處去收羅其他與之相關的書籍,進而讀《馬恩列斯論共產主義》,讀毛澤東的《矛盾論》《實踐論》,讀中共針對蘇共所發表的“九評”。在這樣一個大面積的閱讀思考過程中,他發現,他最大的收獲并非是對一個專門的學科產生了熱愛,而是在找到哲學的同時,他更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獨立意志,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自由思想。
魏書生屬于被“文化大革命”耽誤了青年時期的求學機遇的那一代。1966年,魏書生初中畢業。由于“文化大革命”開始,失去了升入高中讀書的機會。兩年后的1968年,沈陽市第32中學數百名已經畢業和尚未畢業的初中學生,坐完火車坐汽車,坐完汽車坐馬車,被一只無形的大手一窩端到盤錦地區新建農場插隊落戶來了。魏書生,就是這數百名身不由己的青年中的一個。和他同齡的人大部分為時代的放逐付出了寶貴的青春,一生的命運都因極“左”理論和“上山下鄉”的號召而改變。但在插隊落戶的最初,他們還不能真正認清自己的命運,依然抱負遠大,心高氣盛。有人想當音樂家,還帶著小提琴;有人想當外交家,帶著英語詞典;有人想當畫家,帶著畫筆顏料……
很快,農村艱苦的體力勞動和生活條件,就給了這群雄心勃勃的青年當頭一棒,使他們從夢想中清醒過來。魏書生這樣回憶:
“早上三點半,中午‘喊著’飯,晚上看不見,都在地里干,年終一結算,天天吃不飽飯。不是一天兩天吃不飽,是持之以恒地吃不飽。每人平均每頓兩個窩窩頭,一碗鹽水白菜湯。”
餓得頭昏眼花,有時還要挑一兩百斤的擔子,走二三里路,隨時可能昏倒。
能吃上一頓有油星的病號飯,能趕上一次不用出工的雨天睡個好覺,這成了知青們翹首以待的隆重節日。
可魏書生卻能天天過節。
魏書生憑什么可以天天過節呢?這取決于兩方面的因素:首先魏書生的那些節日,并非來自吃病號飯或找借號曠工,而是他不論多忙多累,在田間地頭煤油燈下,總能抽出讀書的時間;對他來說,讀書是最為幸福的事情,一讀書,就好像自己給自己過了節一樣。
綜觀魏書生幼年時期,盡管當時政治環境特殊、物質生活困乏、知識不受重視,但魏書生在良好家庭環境的熏陶下依然愛上了讀書,尤其家庭民主和睦的生長環境,孕育了魏書生開朗、向上的個性。后來的青年時期,魏書生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作為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插隊農戶,但仍然苦中作樂,堅持讀書,在讀書中獲得精神的滿足,這既是幼年生活培養的結果,也是幼年開朗向上個性的延續和成長。
2.“文化大革命”逆境心志彌堅
魏書生只在一線勞動了10個月。
1969年7月16日,魏書生來到陳家大隊的紅旗小學報到上班了,開始了他的教書生涯。
1969年7月的盤山縣校建農場紅旗小學,始終只是一所破敗的普通農村學校。教室不足10間,教工不足10人,除了黑板粉筆和一些破桌爛椅,基本上沒有教學用具。可就是這個既在塵世之中又似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卻成了魏書生的臨時天堂。在那兩年多的時間里,別說北京,別說沈陽,別說盤錦等外邊的世界了,就連一里地外的知青點那個小小的世界,都被階級斗爭搞得人人自危,賣友求榮的、鋌而走險的什么都有。可魏書生,卻能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地過著他無憂無慮的孩子頭生活。
那時他簡單地認為,干好教師工作的標志,只不過是讓學生聽你的話,好好聽課好好寫作業,減少打架罵人和其他的是是非非。為了能讓學生聽話,他也喊也叫也發脾氣,是因為喊叫和發脾氣都收效甚微,而通過借鑒母親對他和弟妹們的教育方式,他才形成了和風細雨的懇談式解決矛盾的風格。為了能讓學生好好聽課好好寫作業,他也曾把“有文化的勞動者”、“共產主義接班人”那一類的大道理掛在嘴邊,可說著說著他自己也覺太大而無當了,他才總結出了他的商量教學法及從培養學生愛好興趣細微處著手的其他工作方法。為了增強班集體的凝聚力,他把有限的工資收入幾乎都花在了學生身上,買足球,買軍棋,一頭汗兩腿泥地和學生打成一片。為了使學生的業余生活豐富多彩,他把工作之余的時間大部分交給了學生,給他們以“評書連播”的形式講《紅巖》的故事、《烈火金剛》的故事,和他們一起出墻報、做手工、布置教室、開展文體活動。在這樣做的時候,魏書生很滿足,他的多才多藝吸引了學生,他的真情感染了學生。而學生,不光學習成績得到了普遍提高,在品德上、眼界上,甚至在身體的協調性和反應能力上,也都有了長足進步。當一個教師,能在短短的時間里就收到這么好的教育效果,的確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1971年秋天,魏書生有了一個返城成為沈陽的遼寧博物館工作人員的機會,可此時的他,已經越來越舍不得這兩年半陰差陽錯地落到他頭上的教師工作了。所有的人都堅決勸他離開,他覺得固執己見,對不起所有關心他的人,才同意返回沈陽。卻不料,命運又一次以陰差陽錯的方式為中國教育界留住了一位奇才——有人奪走了他的名額,把他安排到盤錦電機廠當工人。回沈陽,回到父母弟妹身邊,進一個文化工作單位,這可以說是他離開紅旗小學的唯一理由,可現在這一切卻轉眼落空了。既然這唯一的理由不存在了,他為什么還要離開被他視若父母的兩位張校長呢?為什么還要離開被他視若兒女、兄妹的學生呢?他思前想后,在盤錦電機廠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廠領導,表示他還要回到陳家大隊當民辦教師去,并且扛著背包就真的回來了。
兩位校長苦口婆心地勸說,學生、家長的“驅趕”,特別是對他這樣一個信奉一切行動聽指揮的人來說,對自己違背組織決定這一行為的反省。他在學校只住了一宿,就又踏上了陳家去盤錦的那條泥濘的道路。三天里,他一次坐馬車,兩次徒步,行走丈量了三遍這溝溝坎坎的20公里泥土路。待他止步回頭,用心打點一番這三個20公里上的步印轍痕時,他看到,他心中那個微小而又宏大的理想,經過這一番變故,反倒更加不可動搖了。于是,在成了電機廠的一名職工之后不久,他按組織程序向廠領導遞交了第一份調動工作的申請報告……
到工廠后,魏書生沒下車間,而是直接被放到了政工組——一個在那種政治時代里任何人都要對之畢恭畢敬的要害部門。結果,整個工廠所有文秘宣傳方面的工作,眨眼間就全被他一人包了,而且干得井井有條、有聲有色。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每天都要參與研究制訂工廠大政方針,在辦公樓里忙得不可開交的人,居然還無師自通地也成了生產能手,成了個優秀的技術工人。魏書生下車間,還不是形式上的走過場,而是一人干兩人的活,他成了全工廠工作效率最高的人。在后來魏書生的教學實踐中,提高學習效率是他最為關注的事情之一,在他的日記里,“效率”這個詞是他時至今日使用頻率最高的關鍵詞之一。他對虛擲光陰耿耿于懷,對人浮于事深惡痛絕,對出工不出力恨之入骨,這些都來自他在工廠里的切身感受……魏書生憑著他的人格魅力與工作實績,不僅連獲好評,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還在進廠不足兩年的時間,經上級領導部門批準,被正式確定為了廠級領導接班人。
在這一過程中,魏書生雖然春風得意,但他仍然不能忘記他的理想,他的請調要求,照舊一次次地經由他的嘴和筆來到領導的耳畔和眼前……
魏書生從1971年11月至1978年2月,在盤錦電機廠工作了6年多一點的時間,在這絕不算短的6年里,他以平均半個月一次的頻率,用口頭和書面兩種形式,向領導申請150多次,要求從事教育工作,要求去學校做一名教師。在中國,即使到了現在,教師這個職業的社會地位也沒有達到應該達到的高度,而在20多年前,其社會地位低下程度,更是舉世罕見……
進工廠后,在兩年的工余時間里,魏書生勤奮自學,寫了總字數達30多萬字的兩本專著:《談改造世界觀》(1972年,未出版)、《談工作方法》(1973年未出版)。在書中,他著重探討了歷史觀、道德觀、幸福觀等問題,提倡克己利人,崇尚節欲奉獻,強調精神力量,宣揚辯證唯物主義。此外,他還一直研究孔子的思想,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孔子的思想和學說深深影響了好學的魏書生,他的日記和作品中融入了孔子的儒家學說和思想,字里行間有著真誠的敬意。在那個“批林批孔”,階級斗爭之火熊熊燃燒的時代,這簡直就等于是不打自招地給個別眼紅他才干、妒忌他成績的人送去了把柄……(他的)兩部私人手稿,以及更加個人化的日記,還有非常客觀的一分為二的關于孔子的議論評價,連同對革命寵兒張鐵生之流的冷嘲熱諷……一并被歸納成了他的“完整的反動思想體系”,關于政治經濟的、關于內政外交的、關于軍事教育的,計108條不赦之罪,頃刻間壓到了他的頭上。